卷三 · 公孙丑上 · 二
公孙丑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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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2)。”
曰:“不动心有道乎?”法医秦明系列
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桡(3),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4),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5)。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6),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7),北宫黝似子夏(8)。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9):‘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10)。自反而不缩(11),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注释】
(1) 孟贲:古代勇士。
(2) 告子:名不害,与孟子同时而年长于孟子,曾受教于墨子。
(3) 桡(náo):退却。
(4) 褐宽博:指卑贱者。褐,粗布衣服。宽博,宽大的衣服。褐、宽博,都是贱者之服。
(5) 严:畏惧。
(6) 会:指交战。
(7) 曾子:即曾参,孔子弟子。
(8) 子夏:姓卜名商,孔子弟子。
(9) 子襄:曾子弟子。
(10) 夫子:指孔子。
(11) 缩:直。
【译文】
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做了齐国的卿相,得以推行自己的主张,即使成就了霸王的事业,也是不奇怪的。如果这样,您会动心吗?”
孟子说:“不。我四十岁以后就不再动心了。”
公孙丑说:“这么说,先生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不难,告子还比我先做到不动心呢。”
公孙丑说:“不动心有办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勇气的办法是,肌肤被刺也不颤动发抖,眼睛被戳也能目不转睛,他认为受到一点点侮辱,就像在集市上被鞭打一样。既不受卑贱者的侮辱,也不受大国之君的侮辱。在他看来,刺杀大国之君,和刺杀卑贱者是一样的。他不畏惧诸侯王。有人骂他,他一定回击。孟施舍培养勇气呢,是说:‘我把不能取胜的形势看成可以取胜;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才前进,考虑到可以取胜才交战,这是害怕敌人的三军。我孟施舍怎能战无不胜?只是能够无所畏惧而已。’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个人的勇气,不晓得谁更强,然而孟施舍所守的较能抓住关键。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先生那里听过什么是大勇:自我反省而发现正义不在我,那么即使是卑贱的人,我也不去恐吓他;自我反省而认为正义在我,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所守的是一身盛气,曾子却能有所反省,循理而动,所以孟施舍又不如曾子所守的关键。”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无证之罪小说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1)。’”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
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注释】
(1) 暴:乱。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说给我听吗?”
孟子说:“告子讲过:‘言语有过失,不必到内心去寻求原因;心中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心中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是可以的;言语有过失,不必到内心去寻求原因,却不可以。思想意志呢,是感情意气的统帅;感情意气是充满体内的力量。思想意志到哪里,感情意气就跟着到哪里。所以说:‘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也不要滥用感情意气。’”
公孙丑说:“既然说‘思想意志到哪里,感情意气就跟着到哪里’,又说‘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也不要滥用感情意气’,为什么呢?”
孟子说:“思想意志专一,就能调动感情意气跟随它;感情意气专一,也会影响思想意志。比方说跌倒、奔跑,这是下意识的气有所动,但也能反过来扰动心志。”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1)。行有不慊于心(2),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3),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4),芒芒然归(5),谓其人曰:‘今日病矣(6)!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7);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谓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8),淫辞知其所陷(9),邪辞知其所离(10),遁辞知其所穷(11)。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善为说辞(12),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13),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注释】
(1) 义袭:指义偶然从外进入内心。袭,偷袭。
(2) 慊(qiè):满意。
(3) 正:止,中止。
(4) 揠(yà):拔。
(5) 芒芒然:疲倦的样子。
(6) 病:疲倦。
(7) 耘:除草。
(8) 诐(bì):偏颇。蔽:遮蔽。
(9) 淫:过分。陷:沉溺。
(10) 邪:邪僻,不正。离:背离。
(11) 遁辞:指敷衍搪塞而不敢正面回应的言论。遁,逃走。以上四句,“诐”、“淫”、“邪”、“遁”,是表现于言辞中的弊病,“所蔽”、“所陷”、“所离”、“所穷”,则分别从思想认识方面揭示这些弊病所产生的根源。
(12) 宰我:孔子弟子宰予。子贡:孔子弟子端木赐。
(13) 冉牛: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闵子:孔子弟子闵损,字子骞。颜渊:孔子弟子颜回。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的长处是什么?”
孟子说:“我懂得辨析言辞,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做浩然之气?”
孟子说:“难以讲清楚啊。它作为一种气,是最强大,最刚健的,用正义来培养它而不加伤害,就能充塞于天地之间。它作为一种气,是合乎义和道的;没有这个,它就疲弱了。它是日积月累的正义所生长出来的,而不是正义偶然从外而入所取得的。所作所为有一件不能让心意满足,它就疲弱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懂得义,就因为他把义当作外在的东西。浩然之气的养成,一定要有所作为而不中止,心里不要忘记它,但也不要有意地帮助它。不要像那个宋国人一样:宋国有个担心禾苗长不快而把它拔高的人,非常疲倦地回去,告诉他的家人说:‘今天累坏了,我帮助禾苗长高了。’他的儿子跑过去看,禾苗都枯槁了。天底下不拔苗助长的人少见啊。说到浩然之气,以为培养无益而放弃的,是不为禾苗除草的人;有意帮助它生长的,是拔苗的人,不仅无益,而且有害。”
公孙丑说:“怎样才算‘懂得辨析言辞’?”
孟子说:“偏颇的言辞,知道它在哪一方面被遮蔽而不明事理;过分的言辞,知道它耽溺于什么而不能自拔;邪僻的言辞,知道它违背了什么道理而乖张不正;搪塞的言辞,知道它在哪里理屈而终于辞穷。言辞的过失产生于思想认识,危害于政治;把它体现于政令措施,就会危害具体工作。如果圣人复生,一定会赞同我的话。”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说话,冉牛、闵子、颜渊善于阐述德行。孔子兼而有之,但他又说:‘我对于辞令是不擅长的。’那么先生您已经是圣人了吧?”
孟子说:“呦!这是什么话呀?从前子贡问孔子道:‘先生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做不到,我只是学习而不知满足,教育而不知疲倦。’子贡说:‘学习而不知满足,是明智;教育而不知疲倦,是仁爱。明智而且仁爱,先生已经是圣人了!’圣人,连孔子都不愿自居,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1),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2)?”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3)?”
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4),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5),莫之能违也(6)。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7),河海之于行潦(8),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1) 子游:孔子弟子言偃。子张:孔子弟子颛孙师。
(2) 伊尹:商汤的贤臣。
(3) 班:等同。
(4) 有若:孔子弟子。
(5) 等:指分出等次。
(6) 违:指违背“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的规律。子贡的意思是,凭着可见、可闻的礼和乐,可以对百世以来君王的政治与德行作出评价。他在此处强调了评价依据的可靠性,因此使下文对于孔子的赞叹更有说服力。
(7) 垤(dié):小土堆。
(8) 行潦(lǎo):路上的积水。潦,雨水。
【译文】
公孙丑说:“以前我听说:子夏、子游、子张都有某一方面得到孔子真传,冉牛、闵子、颜渊则全面地得到孔子真传但气象比孔子小些。请问您自居于哪一种人?”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怎么样?”
孟子说:“与孔子不同。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他不服事;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他不使唤;天下太平就进取,天下大乱就退隐,这是伯夷。服事不理想的君主有什么关系,使唤不理想的百姓有什么关系;天下太平也进取,天下大乱也进取,这是伊尹。可以做官就做官,可以不做就不做,可以长久留任就长久留任,可以迅速离任就迅速离任,这是孔子。都是古代的圣人,我没有一样能做到。要说愿望的话,我愿学孔子。”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和孔子不是一样的吗?”
孟子说:“不。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像孔子那样的。”
公孙丑说:“那么他们有相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如果得到纵横百里的土地而做君王,他们都能使诸侯来朝觐而统一天下;做一件不义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因而得到天下,他们都不干。这就是他们的相同之处。”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的聪明足以了解孔子,即使污下,也不至于偏袒他们所喜爱的人。宰我说:‘凭我对先生的观察,他比尧、舜强多了。’子贡说:‘看某时某地的礼制,就可以了解它的政治状况;听某时某地的音乐,就可以了解它的道德风气。从百代以后,去评价百代以来的君王,没有人能违背这个规律而有所隐蔽。我认为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像先生那样的人。’有若说:‘难道只是人有高下之分吗?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土堆,河海对于积水,都算是同类。圣人对于人,也是同类。突出于所属的类,超拔于所属的群,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