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越靠近学校,小朋友的嬉闹声就越来越大声,校园广播中偶尔传来女性的声音,那不是桥本多惠子的声音。接着,还传来了《天国与地狱》的曲子。与从前相比学校的运动会一点也没变啊!平介心想。
抵达学校时,将近十二点了。不知是哪个年级的学生正在进行拔河比赛。连口令都和从前一样。
家长席上坐满了孩子们的父母,几乎所有的爸爸们都人手一架相机,这其中也有不少人带着摄像机。平介属于相机一族。
他在会场中缓步前进,寻找直子的身影。今天的天空有些许云,是个适合运动的好天气。直子早上出门之前,还想找借口请假,说不想白白浪费体力。
“运动会这种活动,想去的人参加就好了吧,干吗强迫每个人都要参加呢?真是无聊!”她一边抱怨一边出门。
平介知道她不想去的理由。这几天为了准备升学考试,她一定累坏了。星期天早上还要这么早起床,一定很痛苦。平介找到六年级学生集合的地点,便四处张望寻找直子。
在找到直子之前,先看到了桥本多惠子,她正在点算用于投篮比赛的球数。
可能是感觉有人靠近,桥本抬起头,看到了平介,便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其他女老师都穿着运动长裤,只有她穿着白色运动短裤。
“会不会耽误到您的工作?我听藻奈美说,您经常周末还要上班,今天说不定不能来呢!”
“啊,今天没有关系。”平介摸摸头答道。最近他在自·慰时,总会想到桥本多惠子的脸。也许因为如此,现在面对面站着,平介却不敢正视她的脸。“拔河比赛应该快结束了吧!等一下就是午休时间了。”
桥本多惠子说着,还看看他空空如也的手。“啊!您没有带便当过来吗?”
“是啊,我来不及准备,所以想带她去外面吃。”只要有家长陪同,学生在午休时间可以外出吃饭。
“那当然也是可以的。”桥本多惠子摸摸下巴,似乎正在思考。
这时候,操场上的拔河比赛结束了,并传来了广播声,到下午一点钟之前是午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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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田先生,等您找到了藻奈美,请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啊,好!”就在平介含糊地回答她时,桥本多惠子早就一溜烟不见了。他没办法只好呆立原地。
“爸爸!”直子头上缠着红头巾、挥动着小手走了过来。
“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没有啦,因为……”平介把刚才遇到桥本多惠子的事告诉直子。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不久,桥本多惠子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只便利店的白色袋子。
“这个……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吃吃看!这是我自己做的,做的不太好……”她把袋子递过来,里面好像有便当。
“啊,这怎么行!这是桥本老师的便当吧!”
“我多带了一份,我想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所以就多做了一些。你们放心地吃吧!”
“哦,这样吗?喂,你说怎么办?”平介问直子。
“我无所谓。”直子摸摸头发答道。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真的是不好意思!”
“我还带了罐装茶。”桥本多惠子说完便转身走向教师席。
“当班主任还真辛苦啊!连这种事都要考虑到。”听了平介的话,直子以惊奇的眼神望着他。
“你真笨啊!谁会真的多做一个便当呀!”
“哦,但是她刚才不是这么说吗?”
“她不这么说,你会接受吗?我想她啊,现在可能正在吃给教职员工准备的面包吧。”
“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就太不合适了,拿去还给她!”
“算了吧!你现在又拿去还给她才奇怪呢!”
直子领着平介走到教学楼的背面,两人并排坐在窄小的楼梯口。从这里完全看不到操场。
“待在这里就完全感受不到运动会的气氛了,我们还是回家长席吧。”
“在这里就好啦!也不太脏。对了,茶给我,喉咙好干啊!”平介从袋子里拿出罐装茶,递给直子。接着又把一同装在袋中的塑料饭盒打开,里头放着许多小饭团和丰富的菜色。
“味道不错啊!”平介吃了一口饭团,说道。饭团里面还有鳕鱼子。
“看起来一般啊。”
“她为什么把便当让给我们?”
“为什么?”直子咕噜咕噜地暍了几口茶,说道,“或许她喜欢爸爸吧!”平介听了,差一点被噎到。
“别乱说,有些玩笑可以开,有些玩笑开不得!”
“我才没有开玩笑呢!她可是很在乎你,今天她一直问我你会不会来。”
“因为我是你爸爸呀!”
“但是你单身,年龄差距也不是问题,再来就要看你们彼此的意思了。”直子盯着平介,说道,“就算你喜欢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快一点,直子也吃吃看吧!”他把饭盒递到她面前。
“你叫我藻奈美好不好?至少在今天这种场合要叫这个名字吧!”直子环顾四周,小声说道。
“啊,对不起!藻奈美……”无论过了多久,平介始终无法习惯以女儿的名字来称呼她。
直子伸手拿起一块煎蛋,一口气塞进嘴里。
“味道太重了,好像乡下人做的菜。”她扭着头说道。
桥本多惠子让平介的内心无法平静。真的有希望吗?她对我有意思?但是,心中又有另一种声音说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自己已经有了直子,绝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兴奋的样子。
“对了,运动会结束以后呢?要一起去吗?”平介故意转移话题。
“是要去……签名吗?”
“嗯!就在新宿的那家饭店。”
事故赔偿金的交涉已经进入尾声了,今天要在协议书上签名。至少最后一次,要以家属的身份出席吧。这是昨晚平介的提议。
“我还是不去了。”她说道,一边把喝过的那罐茶递给平介。
“是吗?”
“我实在没办法看着自己的生命被别人定价,不管是多高的价钱!”
“我懂了。”平介接过罐子,喝了一口冷茶。
校园内传来了午休时间结束的广播,直子急忙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平介为了向桥本多惠子道谢,四处寻找她的踪影,总算在入场门口发现了她。
平介才一走近,桥本就一脸惊讶地跑过来问道:“便当还可以吧?”
“啊,太好吃了。实在太感谢你了!”平介几次低头向她致意。
“真的吗?那太好了。那……请把饭盒给我吧。”说着她伸出手。
“不行、不行!”他摆摆手连忙说,“洗干净再还给你吧,我女儿说这样才有礼貌。”
“藻奈美?她一直都是这么懂事。”桥本多惠子微笑着说道。平介正想着是不是应该再和她聊聊什么?或许她也正如此期待着,但是平介却想不出新的话题。这时候,一名女老师叫了桥本的名字,她立刻回应。
“那……我先走了。”平介目送她离去,却直盯着她那双小腿。
午休过后的第三项比赛是六年级的赛跑。平介赶紧跑到家长席的最前方。枪声响起的一瞬间,五名选手一个接一个地起跑,是五十米赛跑。参赛者从家长席前面跑过,家长们热情高涨,纷纷大声加油。
平介发现桥本多惠子就站在终点处拎着终点线,她自然没有看见平介,而是以温柔的笑容迎接每一名抵达终点的小朋友。
比赛进行了好几回才轮到直子上场。因为她的身高比较高,所以被安排在最后几组。她看起来神色自若,一点也不紧张。老实说,她脸上的表情到像是觉得赛跑很麻烦。
枪声响了,五名选手一齐加速前进,其中两名暂时领先,直子排名第三,并一直保持这个位置直到终点。在这段赛程当中,平介按下了两次快门。
他忽然想起藻奈美以前也都保持着这个位置。虽然人格上是大人,但肉体并没有改变,因此保持这个结果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抵达终点的直子,看到了他,苦笑着挥了挥手。
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最后,他再度拿起相机。但是,透过镜头所看到的却是拎着终点线的桥本多惠子,她那头褐色长发随秋风飘起,轻轻拂过脸庞,她不经意地将头发撩开。
这一瞬间,平介按下了快门。
五千两百万日元。
平介望着协议书上的金额,没有任何感觉。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数字五跟二后面接着六个零罢了。这个数字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根本无法体会。不过,这算是一个胜利的数字吧!大黑交通参照以往的案件和新的霍夫曼方式(霍夫曼方式,即霍夫曼式计算法。在损害赔偿等方面,计算将来应得利益的一种方式。即用单利扣除中间利息)所计算出来的金额,比这个数字少了许多。
但是他一点也没有胜利的感觉。因为这只不过是自己心爱之人被夺去生命这件事的终止而已。
“请问,这样可以吗?”对座的一名男子问道。平介从来没见过他,他隔壁还坐着另一名陌生男子。平介一走进这间房间时,这两人便赶紧站起来向他行礼,也许他们是想向被害者家属谢罪吧!事实上,他们到底拿出多少诚意,根本无人知晓。车祸发生以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大黑交通公司连同社长在内,已经撤换了许多人。眼前这两名男子虽然也是大黑交通的职员,却与整件事毫无关联。
平介突然有种感觉,也许整件事就会逐渐被淡忘吧!只剩下眼前一张记录这场悲剧的纸片。他在指定的位置上签名,并依照坐在一旁的向井律师的指示,盖下了自带的印鉴,再写下收款的银行账号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辛苦您了,这样就可以了。”向井律师说道,他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辛苦的工作,所以现在会出现轻松的表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多亏您的帮忙,真是太感谢您了!”平介向向井道谢。
他才一起身,对座的两名男子也迅速起身,齐声说道;“真的非常抱歉!”你们根本不需要道歉,因为这件事与你们无关啊……平介很想这么对他们说,但也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便离开了。自救会的所有成员们签名盖章之后,全部在会议室里集合。向井律师向大家做了详细的说明,接着关于针对媒体应该发布哪种程度的消息,征询大家的意见。
“比较具体的是关于赔偿金的问题……”,律师说道,“媒体最想知道的应该是这个消息。”
“发布消息之后,有什么好处吗?”自救会干事林田问道。
“这次的意外事件会成为一个先例,往后若有类似的事件发生时,将有前例可循。若交由法院判决的话,可能拿不到这样的赔偿金额。”
“对我们来说,并没有特别的好处吧!”
“可以这么说吧。”向井垂下了眼帘。
最后决定采用投票表决。结果全数通过不对外公布实际赔偿金额。
“还有其他问题吗?”向井看看每个人的脸。平介倒是有一个问题,他正犹豫是否该在这种场合提出来。但若不现在提出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没有的话,那就……”向井刚说到这里,平介便举起了手。
向井看着他,感到相当意外。“有什么事吗?”
“请问梶川太太那边,是否也可以得到赔偿金?”平介问道。
“梶川太太?”谁呀?律师一时想不起来。
“司机的太太,巴士司机的。”
“哦、哦!”向井点点头。平介的周围也有人发出同样的声音。
“这我倒是没听说,她的情形和受害者家属不同。”
“啊,这样啊!”
“我想,多少会有一些慰问金吧。我也不太清楚。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什么……”平介只好坐下来。
其他人纷纷以异样的眼光瞄着平介。
“他们可是这场意外的罪魁祸首啊!”有人这么说。
长达七个月的交涉,就这样结束了。家属们向向井和干事们道谢,和认识的成员们打过招呼后,便三五成群地离开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满足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今后必须收敛起愤怒,那种无力感涌上了心头的缘故吧!平介想起直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当她无法忍受置身的境遇时,希望有一个泄恨的对象。或许就是这种情形吧。
走出饭店,天已经全黑了。他很想去喝一杯,但是一想到直子一个人在家里等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买些泡芙回去吧,他往车站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