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毁灭之路
这就是东林党成功的全部奥秘,很明显,不太符合其一贯正面光辉的形象,所以如果有所隐晦,似乎可以理解。
东林党的成功之路到此结束,同学们,现在我们来讲下一课:东林党的失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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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东林党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自大、狂妄,以及嚣张,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如果要在这群人中寻找一个失败的代表,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杨涟,也不是左光斗,而是赵南星。
虽然前两个人很有名,但要论东林党内的资历跟地位,他们和赵先生压根就没法比。
关于赵南星先生的简历,之前已经介绍过了,从东林党创始人顾宪成时代开始,他就是东林党的领导,原先干人事,回家呆了二十多年,人老心不老,又回来干人事。
一直以来,东林党的最高领导人(或者叫精神领袖),是三个人,他们分别是顾宪成、邹元标以及赵南星。
顾宪成已经死了,天启二年,邹元标也退休了,现在只剩下了赵南星。
赵先生不但在东林党内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在政府里,也占据着最牛的职务——吏部尚书。一手抓东林党,一手抓人事权,换句话说,赵南星就是朝廷的实际掌控者。
但失败之根源,正是此人。
天启三年(1623),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因为这一年,是京察年。
所谓京察年,也就是折腾年。六年一次,上级考核各级官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万历年间的几次京察,每年搞得不亦乐乎,今年也不例外。
按照规定,主持折腾工作的,是吏部尚书,也就是说,是赵南星。
赵南星是个很负责的人,经过仔细考察,列出了第一批名单,从朝廷滚蛋的名单,包括以下四人:亓诗教、官应震、吴亮嗣、赵兴邦。
如果你记性好,应该记得这几位倒霉蛋的身份,亓诗教,齐党首领,赵兴邦,浙党骨干,官应震、吴亮嗣,楚党首领。
此时的朝政局势,大致是这样的,东林党大权在握,三党一盘散沙,已经成了落水狗。
很明显,虽然这几位兄弟已经很惨了,但赵先生并不干休,他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这是一个很过分的行为,不但要挤掉他们的政治地位,还要挤掉他们的饭碗,实在太不厚道。
更不厚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楚党还曾是东林党的同盟,帮助他们掌控政权,结果官应震大人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被轰走了。
这就意味着,汪文言先生连哄带骗,好不容易建立的牢固同盟,就此彻底崩塌。
赵大人在把他们扫地出门的同时,也不忘给这四位下岗人员一个响亮的称号——四凶。为此,他还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四凶论》,以示纪念。
跟着这四位一起走人的,还有若干人,他们都有着共同的身份:
三党成员、落水狗。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赵大人不给饭吃,就只好另找饭馆开饭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体贴地对他们说,在这世界上,赵南星并不是唯一的饭馆老板。
据史料记载,这个人言语温和,面目慈祥,是个亲切的胖老头。
现在,让我们隆重介绍:明代太监中的极品,宦官制度的终极产物,让刘瑾、王振等先辈汗颜的后来者,比万岁只差一千岁的杰出坏人、恶棍、流氓地痞的综合体——魏忠贤。
魏忠贤,北直隶(今河北)肃宁县人,曾用名先是魏进忠,后是李进忠。
对于魏公公的出身,历史上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贫苦农民;另一种说,他的父母都是街头玩杂耍的。
说法是不同的,结果是一样的,因为无论农民或杂耍,都是穷人。
家里穷,自然就没钱给他读书,不读书,自然就不识字,也没法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小孩不上学,父母又不管,只能整天在街上闲逛。
就这样,少年魏忠贤成为了失学儿童、文盲、社会无业游荡人员。
但这样的悲惨遭遇,丝毫没有影响魏忠贤的心情,因为他压根儿不觉得自己很惨。
【混混的幸福】
多年前,我曾研习过社会学,并从中发现了这样一条原理:社会垃圾(俗称混混),是从来不会自卑的。
虽然在别人眼中,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人渣、败类、计划生育的败笔,但在他们自己看来,能成为一个混混,是极其光荣且值得骄傲的。
因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在混,对于这些人而言,打架、斗殴、闹事,都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抢小孩的棒棒糖和完成一座建筑工程,都是人生意义的自我实现,没有任何区别。
做了一件坏事,却绝不会后悔愧疚,并为之感到无比光辉与自豪的人,才是一个合格的坏人,一个纯粹的坏人,一个坏得掉渣的坏人。
魏忠贤,就是这样一个坏人。
根据史料记载,少年魏忠贤应该是个非常开朗的人,虽然他没钱上学,没法读书,没有工作,却从不唉声叹气,相当乐观。
面对一没钱、二没前途的不利局面,魏忠贤不等不靠,毅然走上社会,大玩特玩,并在实际生活中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性格(市井一无赖尔)。
他虽然是个文盲,却能言善辩(目不识丁,言辞犀利),没读过书,却无师自通(性多狡诈),更为难得的是,他虽然身无分文,却胸怀万贯,具体表现为明明吃饭的钱都没有,还敢跑去赌博(家无分文而一掷百万),赌输后没钱给,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依然无怨无悔,下次再来。
混到这个份上,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然而混混魏忠贤,也是有家庭的,至少曾经有过。
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就给他娶了老婆,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一家人过得还不错。
但为了快乐的混混生活,魏忠贤坚定地抛弃了家庭,在他尚未成为太监之前,四处寻花问柳,城中的大小妓·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家里仅有的一点钱财,也被他用光用尽。
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终于幡然悔悟,经过仔细反省,他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还有个女儿。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卖掉了自己的女儿,以极其坚定的决心和勇气,为了还清赌债。
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也就不是人了,魏忠贤的老婆受不了了,离家出走改嫁了。应该说,这个决定很正确,因为按当时情形看,下一个被卖的,很可能是她。
原本只有家,现在连家都没了,卖无可卖的魏忠贤再次陷入了困境。
被债主逼上门的魏忠贤,再次幡然悔悟,经过再次反省,他再次发现,原来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事实上,还多了件东西。
只要丢掉这件东西,就能找一份好工作——太监。
这并非魏忠贤的个人想法,事实上在当地,这是许多人的共识。
魏忠贤所在的直隶省河间府,一向盛产太监,由于此地距离京城很近,且比较穷,从来都是宫中太监的主要产地,并形成了固定产业,也算是当地创收的一种主要方式。
混混都混不下去,人生失败到这个程度,必须豁出去了。
经过短期的激烈思想斗争,魏忠贤树立了当太监的远大理想,然而当他决心在太监的大道上奋勇前进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要当一名太监,是很难的。
一直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做太监,是迫于无奈,是没办法的办法。
现在,我要严肃地告诉你,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太监,是一份工作,极其热门的工作,而想成为一名太监,是很难的。
事实上,太监这个职业之所以出现,只是因为一个极其简单的原因——宫里只有女人。
由于老婆太多,忙不过来,为保证皇帝陛下不戴绿帽子(这是很有可能的),宫里不能进男人。可问题是,宫里太大,上千人吃喝拉撒,重活累活得有人干,女的干不了,男的不能进,只好不男不女了。
换句话说,太监其实就是进城干活的劳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工作地点,是皇宫。
既然是劳工,就有用工指标,毕竟太监也有个新陈代谢,老太监死了,新太监才能进,也就是说,每年录取太监比例相当低。
有多低呢?我统计了一下,大致是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而且哪年招还说不准,今年要不缺人,就不招。
对于有志于踏入这一热门行业,成为合格太监的众多有志青年而言,这是一个十分残酷的事实,因为这意味着,在一百个符合条件(割了)的人中,只有十到十五人,能够成为光荣的太监。
事实上,自明代中期,每年都有上千名符合条件(割过了),却没法入宫的太监(候选)在京城等着。
要知道,万一切了,又当不了太监,那就惨了。虽说太监很吃香,但归根结底,吃香的只是太监的工资收入,不是太监本人。对于这类“割了”的人,人民群众是相当鄙视的。
所以众多未能成功入选的太监候选人,既不能入宫,也不能回家,只能在京城混。后来混得人越来越多,严重影响京城社会治安的稳定,为此,明朝政府曾颁布法令:未经允许,不得擅自阉割。
我一直相信,世事皆有可能。
太监之所以如此热门,除了能够找工作,混饭吃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权力。
公正地讲,明代是一个公正的朝代。任何一个平凡的人,哪怕是八辈贫农,全家只有一条裤子,只要出个能读书的,就能当官,就能进入朝廷,最终掌控无数人的命运。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条道路虽然公正,却不平坦。
魏忠贤当政以后,对自己以前的历史万般遮掩,特别是他怎么当上太监,怎么进宫这一段,是绝口不提,搞得云里雾里,捉摸不透。
但这种行为,就好比骂自己的儿子是王八蛋一样,最终只能自取其辱。
他当年的死党,后来的死敌刘若愚太监告诉我们,魏公公不愿提及发家史,是因为违背了太监成长的正常程序——他是自宫的。
我一直坚信,东方不败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杰出,也最有可能的自宫者。
这绝不仅仅因为他的自宫,绝无混饭吃、找工作的目的,而是为了中华武学的发展。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我考证了太监阉割的全过程后,才不禁由衷感叹,自宫不仅需要勇气,没准还真得要点功夫。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阉割是个技术工作,想一想就明白了,从人身上割点东西下来,还是重要部位,稍有不慎,命就没了。
所以很多年以来,干这行的都是家族产业,代代相传,以割人为业,其中水平最高的,还能承包官方业务,获得官方认证。
一般这种档次的,不但技术高,能达到庖丁解人的地步,快速切除,还有配套医治伤口,消毒处理,很有服务意识。
所有说,东方不败能在完全外行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复杂的手术,且毫无后遗症(至少我没看出来),没有几十年的内功修养,估计是白扯。
魏忠贤不是武林高手(不算电影电视),要他自我解决,实在勉为其难,于是只好寻到上述专业机构,找人帮忙。
可到地方一问,才知道人家服务好,收费也高,割一个得四五两银子,我估算了一下,合人民币大概是三四千块。
这可就为难魏公公了,身上要有这么多钱,早拿去赌博翻本,哪犯得着干这个?
割还是不割,这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没钱。
但现实摆在眼前,不找工作是不行了,魏公公心一横——自己动手,前程无忧。
果不其然,业余的赶不上专业的,手术的后遗症十分严重,出血不止,幸亏好心人路过,帮他止了血。
成功自宫后,魏忠贤跑去报名,可刚到报名处,问清楚录取条件,当时就晕了。
事情是这样的,宫里招太监,是有年龄要求的,因为小孩进宫好管,也好教,可是魏忠贤同志自己扳指头一算,今年芳龄已近二十。
这可要了命了,年龄是硬指标,跟你一起入宫的,都是几岁的孩子,哪个太监师傅愿意带你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纯粹浪费粮食。
魏忠贤急了,可急也没用,招聘规定是公开的,你不去问,还能怪谁?
可事到如今,割也割了,又没法找回来,想再当混混,没指望了,要知道,混混虽然很混,也瞧不起人妖。
宫进不去,家回不去,魏公公就此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具体情况他本人不说,所以我也没法同情他,但据说是过得很惨,到后来,只能以讨饭为生,偶尔也打打杂工。
万历十六年(1588),穷困至极的魏忠贤来到了一户人家的府上,在这里,他找到了一份佣人的工作。
他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般说来,寻常人家找佣人,是不会找阉人的,魏忠贤之所以成功应聘,是因为这户人家的主人,也是个阉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孙暹,是宫中的太监,准确地说是太监首领,他的职务,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这个职务,是帮助皇帝批改奏章的,前面说过很多次,就不多说了。
魏忠贤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他起早贪黑,日干夜干,终于有一天,孙暹找他谈话,说是看在他比较老实的份上,愿意保举他进宫。
万历十七年(1589),在经历了无数波折之后,魏忠贤终于圆了他的梦,进宫当了一名太监。
不好意思,纠正一下,是火者。
实际上,包括魏忠贤在内的所有新阉人,在刚入宫的时候,只是宦官,并不是太监,某些人甚至一辈子也不是太监。
因为太监,是很难当上的。
宫里,能被称为“太监”的,都是宦官的最高领导,太监以下,是少监,少监以下,是监丞,监丞以下,还有长随、当差。
当差以下,就是火者了。
那么魏火者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呢?大致包括以下几项:扫地、打水、洗马桶、开大门等等。
很明显,这不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而且进宫这年,魏忠贤已经二十一岁了,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魏忠贤很不受人待见。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魏忠贤没有任何成就,也没有任何名头,因为他的年龄比同期入宫的太监大,经常被人呼来喝去,人送外号“魏傻子”。
但这一切,全都是假象。
据调查(本人调查),最装牛的傻人,与人接触时,一般不会被识破。
而最装傻的牛人,在与人接触时,一辈子都不会被识破。
魏忠贤就是后者的杰出代表。
许多人评价魏忠贤时,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大明江山,太祖皇帝,怎么就被这么个文盲、傻子给废掉了。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才是傻子。
能在明朝当官,且进入权力核心的这拨人,基本都是高智商的,加上官场沉浮,混了那么多年,生人一来,打量几眼,就能把这人摸得差不多,在他们面前耍花招,那就是自取其辱。
而在他们的眼中,魏忠贤是一个标准的老实人,年纪大,傻不拉矶的,每天都呵呵笑,长相忠厚老实,人家让他干啥就干啥,欺负他,占他便宜,他都毫不在意,所以从明代,直到今天,很多人认定,这人就是个傻子,能混成后来那样,全凭运气。
这充分说明,魏公公实在是威力无穷,在忽悠了明代的无数老狐狸后,还继续忽悠着现代群众。
在我看来,魏忠贤固然是个文盲,却是一个有天赋的文盲,他的这种天赋,叫做伪装。
一般人在骗人的时候,都知道自己在骗人,而据史料分析,魏公公骗人时,不知道自己在骗人,他骗人的态度,是极其真诚的。
在宫里的十几年里,他就用这种天赋,骗过了无数老滑头,并暗中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一个叫做魏朝。
这位魏朝,也是宫里的太监,对魏忠贤十分欣赏,还帮他找了份工作。这份工作的名字,叫做典膳。
所谓典膳,就是后宫管伙食的,听起来似乎不怎么样,除了混吃混喝,没啥油水。
管伙食固然没什么,可关键在于管谁的伙食。
魏公公的服务对象,恰好就是后宫的王才人。这位王才人的名头虽然不响,但他儿子的名气很大——朱由校。
正是在那里,魏忠贤第一次遇见了决定他未来命运的两位关键人物——朱常洛父子。
虽然见到了大人物,但魏忠贤的命运仍无丝毫改变,因为王才人身边有很多太监,他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个,平时连跟主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此时朱常洛还只是太子,且地位十分不稳,随时可能被拿下,所以他老婆王才人混得也不好,还经常被另一位老婆李选侍欺负。
这么一来,魏忠贤自然也混得差,到万历四十七年(1619), 魏忠贤进宫二十周年纪念之际,他混到了人生的最低点:由于王才人去世,他失业了。
失业后的魏忠贤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宫里,当了一个仓库保管员。
但被命运挑选的人,注定是不会漏网的,在经过无数极为复杂的人事更替,误打误撞后,魏忠贤竟然摇身一变,又成了李选侍的太监。
正是在这个女人的手下,魏忠贤第一次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
这位入宫三十年,已五十多岁的老太监突然焕发了青春,他不等不靠,主动接近李选侍,拍马擦鞋,无所不用其极,最终成为了李选侍的心腹。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掌握帝国未来继承人(朱由校),且和他一样精明、自私、无耻的女人,将大有作为。
万历四十八年(1620),魏忠贤的机会到了。
这一年七月,明神宗死了,明光宗即位,李选侍成了候选皇后,朱由校也成了后备皇帝。
可是好景不长,只过了一个月,明光宗又死了,李选侍成了寡妇。
当李寡妇不知所措之时,魏忠贤及时站了出来,开导了李寡妇,告诉她,其实你无需失望,因为一个更大的机会,就在你的眼前:只要紧紧抓住年幼的朱由校,成为幕后的操纵者,你得到的,将不仅仅是皇后甚至太后的头衔,而是整个天下。
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可惜绝非独创,朝廷里文官集团的老滑头们,也明白这一点。
于是在东林党人的奋力拼杀下,朱由校又被抢了回去,李选侍就此彻底歇菜,魏忠贤虽然左蹦右跳,反应活跃,最终也没逃脱下岗的命运。
正是在这次斗争中,魏忠贤认识了他宿命中的对手,杨涟。
杨涟,是一个让魏忠贤寒毛直竖的人物。
两人第一次相遇,是在抢人的路上。杨涟抢走朱由校,魏忠贤去反抢,结果被骂了回来,哆嗦了半天。
第二次相遇,是他奉命去威胁杨涟,结果被杨涟威胁了,杨大人还告诉他,再敢作对,就连你一块收拾。
魏忠贤相当识趣,掉头就走,从此以后,再不敢惹这人。
总而言之,在魏忠贤的眼中,杨涟是个不贪财,不好色,不怕事,几乎没有任何弱点,还特能折腾的人,而要对付这种人,李选侍是不够分量的,必须寻找一个新的主人。
然而很遗憾,在当时的宫里,比李选侍还狠的,只有东林党,就算魏太监想进,估计人家也不肯收。
看起来是差不多了,毕竟魏公公都五十多了,你要告诉他,别灰心,不过从头再来,估计他能跟你玩命。
但拯救他的人,终究还是出现了。
许多人都知道,天启皇帝朱由校是很喜欢东林党的,也很够意思,继位一个月,就封了很多人,要官给官,要房子给房子。
但许多人不知道,他第一个封的并不是东林党,继位后第十天,他就封了一个女人,封号“奉圣夫人”。
这个女人姓客,原名客印月,史称“客氏”。
客,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姓氏,估计这辈子,你也很难遇上一个姓客的,而这位客小姐,那就更特别了,可谓五百年难得一遇的极品。
进宫之前,客印月是北直隶保定府村民候二的老婆,相貌极其妖艳,且极其早熟,啥时候结婚没人知道,反正十八岁就生了儿子。
她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因为就在同一年,宫里的王才人生出了朱由校。
按照惯例,必须挑选合适的乳母去喂养朱由校,经过层层选拔,客印月战胜众多竞争对手,成功入宫。
刚进宫时,客印月极为勤奋,随叫随到,两年后,她的丈夫不幸病逝,但客印月表现了充分的职业道德,依然兢兢业业完成工作,在宫里混得相当不错。
但很快,宫里的人就发现,这是一个有问题的女人。
有群众反映,客印月常缺勤出宫,行踪诡异,经常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后经调查,客印月有生活作风问题,时常借机外出幽会。
作为宫中的乳母,如此行径,结论是清晰的,情节是严重的,但处罚是没有的。有人议论,没人告发。
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乳母,一点也不普通。
按说乳母这份活,也就是个临时工,孩子长大了就得走人,该干嘛干嘛去,可是客小姐是个例外,朱由校断奶,她没走,朱由校长大了,她也没走,朱由校十六岁,当了皇帝,她还是没走。
根据明朝规定,皇子长到六岁,乳母必须出宫,但客印月偏偏不走,硬是多混了十多年,也没人管,因为皇帝不让她走。
不但不让走,还封了个“奉圣夫人”,这位夫人的架子还很大,在宫中可以乘坐轿子,还有专人负责接送。要知道,内阁大学士刘一璟,二品大员,都六十多了,在朝廷混了一辈子,进出皇宫也得步行。
非但如此,逢年过节,皇帝还要亲自前往祝贺,请她吃饭。夏天,给她搭棚子,送冰块;冬天给她挖坑,烧炭取暖。宫里给她分了房子,宫外也有房子,还是黄金地段,就在今天北京的正义路上,步行至天安门,只需十分钟,极具升值潜力。
她家还有几百个仆人伺候,皇宫随意出入,想住哪里就住哪里,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所谓客小姐,说破天也就是个保姆,如此得势嚣张,实在很不对劲。
一年之后,这位保姆干出了一件更不对劲的事情。
天启二年(1622),明熹宗朱由校结婚了,皇帝嘛,娶个老婆很正常,谁也没话说。
可是客阿姨(三十五了)不高兴了,突然跳了出来,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用史籍《明季北略》的话说,是“客氏不悦”。
皇帝结婚,保姆不悦,这是一个相当无厘头的举动。更无厘头的是,朱由校同志非但没有“不悦”,还亲自跑到保姆家,说了半天好话,并当即表示,今后我临幸的事情,就交给你负责了,你安排哪个妃子,我就上哪过夜,绝对服从指挥。
这也太过分了,很多人都极其不满,说你一个保姆,老是赖在宫里,还敢插手后宫,某些胆大的大臣先后上疏,要求客氏出宫。
这事说起来,确实不大光彩,皇帝大人迫于舆论压力,就只好同意了。
但在客氏出宫当天,人刚出门,熹宗就立刻传谕内阁,说了这样一段话:今日出宫,午膳至晚未进,暮思至晚,痛心不已,着时进宫奉慰,外廷不得烦激。
这段话的意思是客氏今天出宫,我中午饭到现在都没吃,整天都在想念她,非常痛心。还是让她回来安慰我吧,你们这些大臣不要再烦我了!
傻子都知道了,这两个人之间,必定存在着一种十分特殊的关系。
对此,后半生竭力揭批魏忠贤,猛挖其人性污点的刘若愚同志曾在著作中,说过这样一句话:
〖倏出倏入,人多讶之,道路流传,讹言不一,尚有非臣子之所忍言者。〗
这句话的意思是,经常进进出出,许多人都惊讶,也有很多谣言,那些谣言,做臣子的是不忍心提的。
此言非同小可。
所谓臣子不忍心提,那是瞎扯,不敢提倒是真的。
朱由校的母亲王才人死得很早,他爹当了几十年太子,自己命都难保,这一代人的事都搞不定,哪有时间关心下一代。所以朱由校基本算是客氏养大的。
十几年朝夕相处,而且客氏又是“妖艳美貌,品行淫荡”,要有点什么瓜田李下,鸡鸣狗盗,似乎也能理解。
就年龄而言,客氏比朱由校大十八岁,按说不该引发猜想,可惜明代皇帝在这方面,是有前科的。比如成化年间的明宪宗同志,他的保姆万贵妃,就比他大十九岁,后来还名正言顺地搬被子住到一起。
就年龄差距而言,客氏也技不如人,没能打破万保姆的记录,如此看来,传点绯闻,实在比较正常。
当然,这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猫腻,谁都不知道,知道也不能写,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对于这位保姆,是十分器重的。
客氏就是这么个人物,皇帝捧,大臣让,就连当时的东厂提督太监和内阁大臣都要给她几分面子。
对年过半百的魏忠贤而言,这个女人,是他成功的唯一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于是,他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要争取这个人。
而争取这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老婆。
你没有看错,我没有写错,事实就是如此。
虽然魏忠贤是个太监,但他是可以找老婆的。
作为古代宫廷的传统,太监找老婆,有着悠久的历史,事实上,还有专用名词——对食。
对食,就是大家一起吃饭,但在宫里,你要跟人对食,人家不一定肯。
历代宫廷里,有很多宫女,平时不能出宫,且没啥事干,且不能嫁人,长夜漫漫寂寞难耐,闲着也是闲着,许多人就在宫中找对象,可是宫里除皇帝外,又没男人,找来找去,长得像男人的,只有太监。
没办法,就这么着吧。
虽说太监不算男人,但毕竟不是女人,反正有名无实,大家一起过日子,说说话,也就凑合了。
这种现象,即所谓对食。自明朝开国以来,就是后宫里的经典剧目,经常上演,一般皇帝也不怎么管,但要遇到凶恶型的,还是相当危险。比如明成祖朱棣,据说被他看见,当头就是一刀,眼睛都不眨。
到明神宗这代,开始还管管,后来他都不上朝,自然就不管了。
但魏忠贤要跟客氏“对食”,还有一个极大的障碍:客氏已经有对象了。
其实对食,和谈恋爱也差不多,也有第三者插足,路边野花四处踩,寻死觅活等俗套剧情,但这一次,情况有点特殊。
因为客氏的那位对食,恰好就是魏朝。
之前我说过了,魏朝是魏忠贤的老朋友,还帮他介绍过工作,关系相当好,所谓“朋友妻,不可欺”,实在是个问题。
但魏忠贤先生又一次用事实证明了他的无耻,面对朋友的老婆,二话不说,光膀子就上,毫无心理障碍。
但人民群众都知道,要找对象,那是要条件的,客氏就不用说了,皇帝的乳母,宫里的红人,不到四十,“妖艳美貌,品行淫荡”,而魏朝是王安的下属,任职乾清宫管事太监,还管兵仗局,是太监里的成功人士,可谓门当户对。
相比而言,魏忠贤就寒掺多了,就一管仓库的,靠山也倒了,要挖墙脚,希望相当渺茫。
但魏忠贤没有妄自菲薄,因为他有一个魏朝没有的优点:胆儿大。
作为曾经的赌徒,魏忠贤胆子相当大,相当敢赌。表现在客氏身上,就是敢花钱,明明没多少钱,还敢拼命花,不但拍客氏马屁,花言巧语,还经常给她送名贵时尚礼物,类似今天送法国化妆品,高级香水,相当有杀伤力。
这还不算,他隔三差五请客氏吃饭。吃饭的档次是“六十肴一席,费至五百金”。翻译成白话就是,一桌六十个菜,要花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大约是人民币四万多,就一顿饭,没落太监魏忠贤的消费水平大抵如此。
人穷不要紧,只要胆子大,这就是魏忠贤公公的人生准则。其实这一招到今天,也还能用,比如你家不富裕,就六十万,但你要敢拿这六十万去买个戒指求婚,没准真能蒙个把人回来。
外加魏太监不识字,看上去傻乎乎的,老实得不行,实在是宫中女性的不二选择,于是,在短短半年内,客氏就把老情人丢到脑后,接受了这位第三者。
然而在另外一本史籍中,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几年后,一个叫宋起凤的人跟随父亲到了京城。因为他家和宫里太监关系不错,所以经常进宫转悠,在这里他看到很多,也听到了很多。
几十年后,他把自己当年的见闻写成了一本书,取名《稗说》。
所谓稗,就是野草。宋起凤先生的意思是,他的这本书,是野路子,您看了爱信不信,就当图个乐,他不在乎。
但就史料价值而言,这本书是相当靠谱的。因为宋起凤不是东林党,不是阉党,不存在立场问题,加上他在宫里混的时间长,许多事是亲身经历,没有必要胡说八道。
这位公正的宋先生,在他的野草书里,告诉我们这样一句话:
“魏虽腐余,势未尽,又挟房中术以媚,得客欢。”
这句话,通俗点说就是,魏忠贤虽然割了,但没割干净。后半句儿童不宜,我不解释。
按此说法,有这个优势,魏忠贤要抢魏朝的老婆,那简直是一定的。
能说话,敢花钱,加上还有太监所不及的特长,魏忠贤顺利地打败了魏朝,成为了客氏的新对食。
说穿了,对食就是谈恋爱,谈恋爱是讲规则的,你情我愿,谈崩了,女朋友没了,回头再找就是了。
但魏朝比较惨,他找不到第二个女朋友。
因为魏忠贤是个无赖,无赖从来不讲规则,他不但要抢魏朝的女朋友,还要他的命。天启元年(1620),在客氏的配合下,魏朝被免职发配,并在发配的路上被暗杀。
魏忠贤之所以能够除掉魏朝,是因为王安。
作为三朝元老太监,王安已经走到了人生的顶点,现在的皇帝,乃至于皇帝他爹,都是他扶上去的,加上东林党都是他的好兄弟,那真是天下无敌,比东方不败猛了去了。
可是王安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喜欢高帽子。
高帽子,就是拍马屁。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真可谓是至理名言,无论这人多聪明,多精明,只要找得准,拍得狠,都不堪一击。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知道,马屁,是有声音的。
但魏忠贤的马屁,打破了这个俗套,达到马屁的最高境界——无声之屁。
每次见王安,魏忠贤从不主动吹捧,也不说话,只是磕头,王安不叫他,他就不去,王安不问他,他就不说话。王安跟他说话,他不多说,态度谦恭点到即止。
他不来虚的,尽搞实在的,逢年过节送东西,还是猛送,礼物一车车往家里拉。于是当魏朝和魏忠贤发生争斗的时候,他全力支持了魏忠贤,赶走了魏朝。
但他并不知道,魏忠贤的目标并不是魏朝,而是他自己。
此时的魏忠贤已经站在了门槛上,只要再走一步,他就能获取至高无上的权力。
但是王安,就站在他的面前。必须铲除此人,才能继续前进。
跟之前对付魏朝一样,魏忠贤毫无思想障碍,朋友是可以出卖的,上级自然可以出卖,作为一个无赖、混混、人渣,无时无刻,他始终牢记自己的本性。
可是怎么办呢?
王安不是魏朝,这人不但地位高,资格老,跟皇帝关系好,路子也猛,东林党的杨涟、左光斗都经常去他家串门。
要除掉他,似乎绝无可能。
但是魏忠贤办到了,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天启元年(1620),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因为犯了事,被罢免了。
在当时,卢受虽然地位高,势力却不大,所以这事并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这件并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讲过,在太监里面,最牛的是司礼太监,包括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若干人。
作为司礼监的最高领导,按照惯例,如职位空缺,应该由秉笔太监接任。在当时而言,就是王安接任。
必须说明,虽然王安始终是太监的实际领导,但他并不是掌印太监,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可能是这位仁兄知道枪打出头鸟,所以死不出头,想找人去顶缸。
但这次不同了,卢受出事后,最有资历的就剩下他,只能自己干了。
但魏忠贤不想让他干,因为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要让王安坐上去,自己要出头,只能等下辈子了。
可是事实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饭,魏忠贤无计可施。
王安也是这么想的,他打点好一切,并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惯例,写了一封给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无非是我无才无能,干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贤能之类的话。
接受任命后,再写这些,似乎比较虚伪,但这也是没办法,在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几天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同意,换人。
王安自幼入宫,从倒马桶干起,熬到了司礼监,一向是现实主义者,从不相信什么神话。但这次,他亲眼看见了神话。
写这封奏疏,无非是跟皇帝客气客气,皇帝也客气客气,然后该干嘛干嘛,突然来这么一杠子,实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彻底赶出了朝廷。而那个他亲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无反应。
魏忠贤,确实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苦思冥想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你要走,我批准,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但这个创意的先决条件是,皇帝必须批准,这是有难度的。因为皇帝大人虽说喜欢当木工,也没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过他的王公公,实在需要一个理由。
魏忠贤帮他找到了这个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还可能有一腿,凭如此关系,要他去办掉王公公,应该够了。
王安失去了官职,就此退出政治舞台,凄惨离去。此时他才明白,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权谋,扶植过两位皇帝的功勋,都抵不上一个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养老,却未能如愿。因为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斩草除根,这人不是魏忠贤。
以前曾有个人问我,在整死岳飞的那几个人里,谁最坏?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秦桧。
于是此人脸上带着欠揍的表情,微笑着对我说,不对,是秦桧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对他说:你是对的。
我想起了当年读过的那段记载,秦桧想杀岳飞,却拿不定主意干不干,于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亲王氏告诉他,一定要干,必须要干,不干不行,于是他干了。
魏忠贤的情况大致如此,这位仁兄虽不认朋友,倒还认领导,想来想去,对老婆客氏说,算了吧。
然后,客氏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
“移宫时,对外传递消息,说李选侍挟持太子的,是王安;东林党来抢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东林党串通,逼李选侍迁出乾清宫的,还是王安。此人非杀不可!”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态度十分认真。
女人比男人更凶残,信乎。
魏忠贤听从了老婆的指示,他决定杀掉王安。
这事很难办,皇帝大人比魏忠贤厚道,他固然不用王安,却绝不会下旨杀他。
但在魏忠贤那里,就不难办了。因为接替王安,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是他的心腹王体乾,而他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大权在握,想怎么折腾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做木匠,也不大管。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夜里突然就死掉了,后来报了个自然死亡,也就结了。
至此,魏忠贤通过不懈的无耻和卑劣,终于掌握了东厂的控制权,成为了最大的特务。皇帝的往来公文,都要经过他的审阅,才能通过,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时,他都不看,因为他不识字。
在文盲这一点上,魏忠贤是认账且诚实的,但他并没有因此耽误国家大事,总是把公文带回家,给他的狗头军师们研究,有用的用,没用的擦屁股垫桌脚,做到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