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剑二十二
秋深,院子里的石墁地上又铺了一层落叶。夕阳透过一层薄云照了下来,光色有些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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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的鱼池边,翼天瞻和息衍并肩而立,息衍把手中最后一粒鱼食远远地抛进池子中央,鱼儿打着水花一口衔去了,只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开。
息衍拍了拍手:“这次祖陵出事,太傅下野,贬了鸿胪寺卿为平民,家产没收。禁军裁撤了十二个都尉,当晚执守的军校处死了三十六人。城中的搜索还没结束,没事不要走动。”
“百里景洪知道这次起火不是偶然吧?”
“虽说入口被塌方的大石封住了。但是藏着苍云古齿剑的地方出事,苏婕妤和幽隐同一夜失踪,国主不是傻子,这次城中大搜了一个月,就是在找你,”息衍背着双手望向池心,“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翼天瞻摇了摇头:“本想我一生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天驱取回这柄剑,现在找到了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这算得到手么?”息衍笑笑。
“我把指套套在那个孩子的手上时,就已经放弃了。我知道我拿不起那柄剑的,你大概也不行吧。”
“天驱的宗主们都不行,剑却接受了蛮族的世子,真是嘲弄。”
“他被剑侵蚀了,真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能够支撑到最后。”
息衍点了点头:“北陆浩瀚,是英雄横行的地方。我曾经到过北陆,看见过蛮族铁骑横过草原的情景,觉得天地都要倒悬过来。”
“很抱歉。一直以来都不敢完全相信你,所以没有告诉你那柄剑的秘密。”翼天瞻忽然说。
“秘密?”息衍似乎也并不惊讶。
“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百里景洪身为帝朝的公爵,却觊觎天驱的圣物么?即使他得到苍云古齿剑,也不能以它号令天驱的武士们为他征战。”
“怀疑过。国主虽然不是乱世的虎狼之君,但是绝不是坐在深宫中妄想的愚人。”
“百里景洪,”翼天瞻冷冷地笑,“他想要的苍云古齿剑,并非是作为天驱的圣物,他也不在意魂印之器的力量。他要的其实是一枚钥匙,这柄钥匙可以开启古老的天驱武库。”
息衍猛地转过头:“武库?”
“其实这个秘密,历代的七宗主都是知道的,虽然谁也没有见过那个武库的所在。不过现在真正相信的人,已经不多了。据说可以追溯到大晁的时代,天驱的一位大宗主和河络定盟,他在最危难的关头率领武士团的精锐,把被帝朝剿杀的河络流民们带到了越州。所以伟大的火山河络们全体愿意追随他,按照他的意志,打造适合人类使用的武器。整个打造历时近两百年,无数的精良武备,其中不乏魂印武器和带有秘术咒印的铠甲,战场上战死的英魂被最强大的秘道家收集在法戒器中,又灌注在武器里。最后为了收藏这些装备,河络们凿穿了整座大山,以它为武库,又在周围设下了强大的障碍和咒术去保护它。当需要的时候,手持苍云古齿剑的大宗主可以打开这个武库,他立刻就能拥有九州大地上最强大的武备。”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是这样?想要打开它么?我可以猜到,那是你最大的心愿。”
“如果是四十年前,我一定会这么做。但是现在,”翼天瞻沉吟着,“我也不知道这个武库被打开的结果是什么,也许是更多的战争,死更多的人。息将军,我不像你,我已经老了。我知道你私下里在做的那些事,有不少天驱的后裔追随你。但是我只是害怕强大的力量被错误的人使用,那样不如让它被永远地埋葬!”
息衍低头笑了笑:“始终是为了维护一个平安的时代,苍溟之鹰真的是最忠诚的天驱武士。”
“将军能否安排机会让我见见那个蛮族的孩子,我不希望掌握了苍云古齿剑的人最后堕落在战争中。”
息衍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那么,由我代你收他为学生吧。如果我们不能驯服那柄剑,至少我们可以教会它的主人如何用它。”
“再好不过。”翼天瞻转头要离去。
“我还想问个事情。”息衍忽然说。
“你说。”
“一直以来,你都说幽长吉是天驱的叛逆。可是身为天驱的大宗主,幽长吉为什么会叛变?我所知的天驱历史上,就没有叛逆的大宗主。”
翼天瞻深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七宗主之一,你是应该知道这些事的。我没有直接告诉你,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叛逆只是一种说法,幽长吉并没有背离天驱这个组织,他是违反了天驱的意志,想要推翻白氏皇族的统治,建立自己的国家。”
“建立自己的国家?”
“他厌倦了。十四年前,对于天驱是最黑暗的时候,诸国诛杀天驱武士的行动到了极点。那时候如果你的三代直系亲族中有一人是天驱,你就会被罚到夜北苦寒的地方,用双手和簸箕去挖冻土,永远都不能回乡。至于将军这样的,大概逃不过剥皮灌顶的死法了。”翼天瞻的声音幽幽的,带着丝丝的冷意,“幽长吉是七宗主中最年轻的,他一直都在为此奔走,在晋北国,有大概三四百人支持他的做法。他们在酒肆里密谋,希望能够找到合适的人,把天驱的意志转达给皇帝。”
“那么其余七宗主的想法呢?”
“天驱的传统,是不会和权主合作的。那样会让天驱沦为野心家手中的武器,所以七宗主的其余几人都竭力地劝阻他。那时候我不在晋北,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只知道双方最后崩溃了。支持幽长吉的三四百人全部死在帝都廷尉的手里,失去了一切支持的幽长吉把希望转嫁在诸侯们的身上。他拜访了晋北国的国主雷千叶,随后的七个月,连远在越州和宛州的诸侯也开始私下响应他的号召。这时候我被其余的宗主急召到晋北,我们意识到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掌握!”
“幽长吉提出了推翻白氏重新建国?”
“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必须作为叛逆尽快地内部处罚。六个人都在讨伐幽长吉的信上用指套盖下了鹰徽,包括我和你的老师。天驱的规则,持有六枚宗主指套的人,都要遵从持有星野之鹰指套的大宗主。但是如果这六个人以六枚宗主指套反对大宗主,大宗主就被弹劾。那封信同时也是格杀令,从那封信发出的时候开始,幽长吉就成了天驱的敌人!”
“原来是为了野心。”
翼天瞻沉默了很久:“不,我必须承认,幽长吉不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他只是为了拯救天驱,因为他不再相信我们的忍耐和牺牲会换来结果。他跟我最后一次谈话,说只有绝对的权力可以击溃乱世的野心家,因为如果敌人不择手段,你的仁慈就只是一种懦弱。”
“因为如果敌人不择手段,你的仁慈就只是一种懦弱……”息衍低声说。
“觉得有道理?”
息衍点了点头。
翼天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那终究不过是轮回的霸权而已,即使是你,息衍,当你坐在太清宫的帝王之位上,你也会被权力所腐蚀。就算你能保证你不被人心的贪欲吞没,你又能保证继承你权力的人,他也能继承你的理想和意志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老了,我不怕死在诸侯的绞架上,但是我怕失去我的心。那样我对不起曾经和我并肩战斗的天驱武士们,我不会忘记是他们牺牲了自己,让我把天驱的火种流传下去!”翼天瞻的声音有如斩铁,“幽长吉曾经是我最看好的人,但是最终布置追杀的人,是我。”
“是你最看好的人……”息衍望着天空里流动的云影,“这些天我常常会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人,会有那么强的意志,即使到了最后,没了希望,被堵死了所有活下去的路,连朋友和亲人也都背弃,整个世界只有一个魅女还相信他,他也还能拔剑死战……”
翼天瞻从腰带里抽出了一封信笺,递到息衍的面前:“看看这个。”
息衍疑惑地打开信封。
“我能够循着幽长吉的路线来到下唐,自然知道幽长吉最后的去向。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最后他托一个朋友把影月之刀送到青都我的手里。影月之刀的刀柄是空的,里面藏着这封信,那份诸侯的名单。”
“拥护幽长吉对抗皇帝的诸侯们?!”息衍的脸色微微变了。
“你看看名单中第一个名字。”
“百里……景洪?!”
“十六年前,哀帝以杀兄即位,诸侯私下里都不尊其为正统。哀帝为了震服诸侯,强行扩充羽林天军,横征暴敛,对诸侯的盘剥和压迫直逼风炎皇帝北伐的时候。那时候诸侯都有另立新帝的想法,只是缺乏一个挺身一呼的人。而幽长吉在此时出现了,他不但是天驱的统领,而且是世家的后代,幽氏至今在云中一郡还有很大的势力,是仅次于云中叶氏的大贵族。另外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幽长吉的妻子,复姓百里。”
“百里!”
“你猜对了。幽隐的母亲,是百里景洪的亲侄女,所以率先支持幽长吉的,就是百里景洪,而幽长吉一路南下,最终就是要找百里景洪寻求支持。但是幽长吉没有料到他会被天驱的宗主会驱逐,更没有料到帝都的百里氏家主百里长青的反应远远超过他的预料。在他还做着联盟诸侯的大梦时,帝都的使者早已带着百里长青的亲笔信快马赶到了诸侯的都城,分别和诸侯谈判。这就是有名的‘君臣三约’,皇帝和诸侯达成了默契,诸侯拥护皇帝的正统,皇帝仅维持两万人的羽林天军,同时把税赋降低到开国的程度。诸侯达到了目的,而帝都的廷尉正在南淮等着他的到来。”
“是……百里景洪出卖了他?”
翼天瞻无声地笑:“还能是谁呢?拥护皇帝的正是百里家主家的主人百里长青,而分家的百里景洪难道会站在一个落魄的武士一边么?”
息衍把信笺递了回去:“为了这柄剑,这一路血腥满地,那么多涉死的努力,死了那么多的人,只是为了一个疯子对于新时代的痴想么?”
翼天瞻把信收了起来:“幽长吉之所以有举兵起事的心思,是仗恃着他左右手的一对刀剑,左手的影月里藏有诸侯的名册,右手的苍云古齿剑是开启天驱武库的关键。他以为只要有了这两者,大可以陈兵天启城下,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国家。但是他的愚蠢在于,无论是诸侯手中的强兵,还是天驱的武器,都并不属于他。他只是诸侯掌中的一个傀儡,诸侯要靠他去打开天驱的武库,可怜这样的一个傀儡,却以为他是一切的主人。”
两个人静了下来,云影慢慢地移了过来,鱼儿都沉了下去。息衍低头看着水面,静静地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你很喜欢看鱼?”隔了许久,翼天瞻问。
“我只是想幽长吉是不是就像这个池子里的鱼,以为自己游在大海里,其实只是有人挖给他的池塘。可是他还梦想着在这片‘海’里掀起浪花。”
“你在想我们是不是也一样游在别人挖的池塘里?”
“其实我是想……她到死都不知道她真正应该仇恨的人就在她的面前。”
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叼着烟杆看鱼。阳光投下的篱笆影子渐渐地东移,又渐渐地长了,渐渐地日光晦暗下去,周围的一切变得灰蒙蒙。烟丝燃尽了,两个人叼着冷却的烟杆继续看鱼,
风吹皱了水面,细密的雨丝洒了下来,溅起的水花在水面上跳跃,无数的涟漪最后混在了一起。两个人遮着头跑回了屋檐下,雨一时就大了起来,豆大的水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和院子中的石墁地上,石缝里很快就有了细而急的水流。
“下雨了,翼先生有没有琴?”息衍忽地转头问翼天瞻。
“没有东陆的长琴,倒是有一张隔年的旧箜篌,我一路上带着。”
“箜篌正好,长琴古雅,哪里是我这种人能抚弄的?”
翼天瞻回屋取了一张老旧的箜篌出来,没有漆绘,古雅朴素,上面漆的桐油面,已经磨得发砂了。息衍试着拂弦,微微点头:“难怪翼先生一路都不抛下这张箜篌,确实是张好琴。”
“不知道将军也喜欢弹琴,还剩最后一点樟茶,煮了听将军弹琴。可惜我不喝酒,不能用酒助将军的杀伐之气。”
“只会几个乡间的小调,哪有什么杀伐之气?”息衍笑了笑。
翼天瞻取了樟茶的木盒和茶具出来,屋里已经漆黑一片,
息衍并没有弹琴,他席地坐在门前,对着瓢泼的大雨,怀抱着那张竖箜篌。翼天瞻忽然觉得自己根本走不出去,也不能打破这一刻的宁静。以羽人如鹰的眼睛,他也只看见雨幕外一个黑色的剪影。他脸侧的线条那么清晰干净,没有悲喜,低垂的眼看着箜篌。
息衍一振袍袖,曼声长吟:
“庙堂既高,箫鼓老也,
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起势极高,苍然得像是神巫的歌声,一时间连外面的雨声也被他压住。烟杆在弦上一跳,声音却是哑的。琴弦有些湿,只是扑的一声。息衍的烟杆停在那里,久久不动。
“既已没有人听了,又为什么有人要弹?”
他轻轻地笑了笑,抛下箜篌,起身走进了大雨,再不回顾。
历史
成帝元年,东陆平安,没有战事。
那一年北辰升入了中州的星野,光芒如剑,有流星雨溅落,毁伤了几处地方的农田。钦天监不安,把星图呈在了太清宫皇帝座前。稍隔几日,又有下唐东宫地下的祖陵起火,把营建数百年之久的数十座正殿配殿烧成了灰烬。皇帝新即位,以为是不祥之兆,特赦天下的囚徒,又免贫困地方共十二城的税赋,亲自登雷眼山太苍峰祭天,上“罪己祈文”,入冬才返回天启,
帝都史官所不曾记录的,是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自请为蛮族世子吕归尘的老师,开始教习行兵布阵的学术。
在南淮城多雨的秋天里,老人揭开丝绵,端详着古老的巨剑。
剑里那些不能解脱的魂魄还在咆哮,真正的腥风血雨,已经在东陆的天空上卷起了墨黑的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