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套 · 三
霓喜二十四岁那年又添了个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固然来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佣帮忙,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客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收拾屋子那两天,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霓喜赌气带了两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虽然冷静些,也是齐整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绸缎铺凉爽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道:“待我禀明了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道:“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妮笑道:“我没告诉过你么?真是个大笑话,我也是同他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么些房子,送我一幢罢!’谁知我轻轻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盖的那一所施舍与我,说:‘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再化个缘,叫我们这出手小的,越发拿不出来了。”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道:“务必携带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日清早,一行七八个人,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上山游玩。
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人烟稀少,林子里一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支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偶尔拨剌作响,是采柴的人钻过了。从轿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观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晒得黑炭似的,回去人家不认得我了。”又闹树枝子抓乱了头发,嗔那轿夫不看着点儿走,又把鬓边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好烈的日头,晒了这么会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腊妮道:“你急什么?到了那儿,要一篮也有。”另一个姑子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罢?黄的,没这个香。”又一个姑子道:“我们便没有,米耳先生那边有,也是一样。”梅腊妮道:“多半他们家没人在,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两条腿,偏着头端详她自己的脚,道:“一双新鞋,才上脚,就给踩脏了。育婴堂里那些孩子,一个个野马似的,你们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这座房子,归了梅腊妮,便成了庙产,因此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守,听见梅腊妮一众人等来到,迎了出来,笑道:“把轿子打发回去罢,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宿,没什么吃的,鸡蛋乳酪却都是现成的。”梅腊妮道:“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吃虽够吃了,还是回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父来做礼拜,圣坛上是我轮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们道:“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还怕什么?”姑子们笑道:“奶奶你不知道,为了防强盗,驻扎了些印度巡捕,这现在我们又得防着印度巡捕了!”
众人把一个年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铁烈丝个子小而肥,白包头底下露出一张燥红脸,一对实心的蓝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样。别墅里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铁烈丝是英国人,却用法文叱喝道:“走开!走开!”那狗并不理会,铁烈丝便用法文咒骂起来。有个年轻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说法文!”铁烈丝直着眼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国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腊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声。
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珑,领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磁罩洋灯,竹屏竹,也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家具虽是杂凑的,却也齐全。霓喜赞不绝口。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吃过了,铁烈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路上怕晒黑,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园的玻璃门口,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镜子上反映出的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转得没意思了,把孩子抱过来刁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戏你听!”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吹弹歌唱,当家立计,样样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内行。”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一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弯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好冷,冻坏我的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丛里来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铁烈丝起身,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看黑上来了,众人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黄昏中像一朵朵巨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点脸来。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粉红杭纺衫,滚着金辫子;虽不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走过一棵蛋黄花树——那蛋黄花白瓣黄心,酷肖剥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窠里一抛。见了木瓜树,又要吃木瓜。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瘿瘤似的果子,笑道:“还早呢,等熟了,一定请你吃。”
霓喜扯下一片叶子在自己下颔上苏苏搔着,斜着眼笑道:“一年四季满街卖的东西,什么希罕?我看它,熟是没熟,大也不会再大了。”
正说着,墙上一个人探了一探头,是隔壁的花匠,向这边的花匠招呼道:“阿金哥,劳驾接一接,我们米耳先生给梅腊妮师太送了一罐子鸡汤来。”梅腊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劳米耳先生费心。早知你们老爷在家,早就来拜访了。”那堵墙是沿着土冈子砌的,绿累累满披着爬藤。那边的花匠立在高处,授过一只洋磁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过来,墙头筑着矮矮的一带黄粉栏杆,米耳先生背倚着栏杆,正在指挥着小厮们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没看见他,及至看清楚了,连忙招呼。米耳先生掉转身向这边遥遥的点了个头道:“你好呀,梅腊妮师太?”那米耳先生是个官,更兼是个中国地方的外国官,自是气度不凡。胡须像一只小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左右两眼瞪人瞪惯了,对翻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绕到他后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
当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两位小姐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应了一声。梅腊妮笑道:“米耳先生,真亏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门里没放假。”梅腊妮道:“衙门里没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师父,原来你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着胆子插嘴道:“你以为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试试,就知道了。”她这两句英文,虽是文法比众不同一点,而且搀杂着广东话,米耳先生却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样。做了神父,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架着鼻子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从此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颜悦色的向梅腊妮道:“这一位的英文说得真不错。”梅腊妮道:“她家现开着香港数一数二的绸缎店,专做上等人的生意,怎不说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便介绍道:“米耳先生,伦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负着手,略略弯了弯腰。霓喜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扭过身去,不甚理会,只顾摘下一片柠檬叶,揉搓出汁来,窝在手心里,凑上去深深嗅着。
只听那米耳先生向梅腊妮说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腊妮问什么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厨子没了管头,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过来指点指点他,行不行?”梅腊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什么不行的?米耳先生,你没吃过我做的葡萄牙杂烩罢?管教你换换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极了。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过来罢。就在我这儿吃晚饭。没的请你的,你自己款待自己罢。”又道:“还有伦姆健太太,也请过来。你也没吃过梅腊妮师太做的葡萄牙杂烩罢?不能不尝尝。”说着,有仆欧过来回话,米耳先生向这边点了个头,背过身去,说话间便走开了。
梅腊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寻常的老爷太太有点私情事,让她分担点干系,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与雅赫雅白头到老,梅腊妮手里捏着她这把柄,以后告帮起来,不怕她不有求必应,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与霓喜是决不会长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总难免有几分割舍不下,那时寻根究底,将往事尽情抖露出来,不说霓喜的不是,却怪到牵线人身上来,也是人之常情。梅腊妮是断断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费踌躇。看霓喜时,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过身去看看鞋后跟儿,仿佛是要决定要践约的样子。梅腊妮没奈何,咳嗽了一声道:“你也高兴去走走?”霓喜笑道:“就知道你还烧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到嘴,还是沾了人的光!”
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叮咛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绕道向米耳先生家走来。门首早有西崽迎着,在前引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条狼狗,被西崽一顿吆喝,旁边走出人来将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换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着。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两句熟,然而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回来,只说厨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监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么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耳先生道:“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错。”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饭以前我是立下了规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音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道:“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有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馨,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
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的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只管往她脸上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呀了一声,轻轻的道:“这算什么?”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还不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的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噘着嘴把戒指撂了过来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分辩不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的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淡将手搁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