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菲利普焦躁不安,对一切都深为不满。海沃德引用的富有诗意的典故害得他想入非非,他的心灵渴望着风流艳遇。至少,他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正好这时候欧林夫人的宅子里发生了一桩事,使菲利普更加关注有关两性的问题。菲利普在山间散步时,有两三次遇到凯西莉小姐独自在那儿转悠。菲利普走过她身边,朝她弯腰行了礼,就继续往前;没走多远,又看到了那个中国佬。当时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一天傍晚,暮色已经降临,菲利普在回家的路上,有两个紧靠在一起的行人从他身旁经过,但他们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赶紧向两旁闪开。尽管他在朦胧的夜色中看不大清楚,但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凯西莉和宋先生。他们俩迅速分开的动作,说明刚才是手挽着手一起走的。菲利普感到既困惑,又惊讶。他以前从未对凯西莉小姐多加注意。她是个相貌平常的姑娘,方方的脸,眉眼并不怎么清秀。既然她仍把一头金黄色的长发梳成辫子,那她就不可能超过十六岁。那天晚上用餐时,菲利普好奇地打量着她,尽管近来她在桌上很少说话,这会儿却跟菲利普闲谈起来了。
“你今天到哪儿去散步的,凯里先生?”她问。
“哦,我朝御座山那儿走了一下。”
“我没有出去,”她主动表白说,“头有点疼。”
坐在她旁边的那个中国佬这时转过脸来。
“实在遗憾,”他说,“希望你现在好点了。”
凯西莉小姐显然仍不放心,她又对菲利普说起话来。
“你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吧?”
菲利普当面扯了个弥天大谎,禁不住涨红了脸。
“没有,我好像连个人影儿也没见到。”
菲利普觉得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宽慰的神色。
然而不久,对于他们俩之间的暧昧关系,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好怀疑的了。教授太太宅子里的其他人,也看到他们俩鬼鬼祟祟地躲在阴暗的地方。坐在上席的那几位老太太,现在开始把这桩事当作丑闻来谈论。教授太太既生气又烦恼,尽力装作什么都没觉察。时节已近隆冬,要让宅子里住满房客可不像在夏天那么容易。宋先生是个很好的主顾:他在底楼租了两个房间,每顿饭都要喝一瓶摩泽尔白葡萄酒,教授太太每瓶收他三个马克,赚头不少。她的其他房客都不喝酒,有的甚至连啤酒也不喝。她也不想失去凯西莉小姐这样的房客。凯西莉小姐的父母在南美洲经商,他们为了酬谢教授太太慈母般的照顾,付的费用相当可观。教授太太知道,假如她写信给凯西莉小姐的那位住在柏林的叔父,他就会马上把她带走。于是,教授太太就只好在餐桌上朝他们俩神色严厉地瞪上几眼算了;她不敢冒犯那个中国佬,但对凯西莉小姐却言辞粗暴,以发泄自己的怒气。可是那三位老太太并不满意。她们三个人中有两个是寡妇,一个是外貌颇似男子的荷兰老处女。她们付的膳宿费已经少得不能再少,而且还给人增添了不少麻烦,但她们是固定的房客,所以对她们也只好表示容忍。她们去找教授太太说,一定得采取什么措施,这真不光彩,整个宅子的名声都要给败坏了。教授太太竭力抵挡,时而固执己见,时而怒气冲天,时而眼泪汪汪,但仍然敌不过那三位老太太。最后,她突然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表示要把这桩事了结掉。
午饭后,她把凯西莉带到自己的卧室里,开始一本正经地跟她谈话。令教授太太惊讶的是,那个姑娘的态度竟那样恬不知耻,提出她要依照自己的意思四处走动。如果她乐意跟那个中国佬一起散步,她看不出那跟别的人有什么相干,那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教授太太威胁说要给她的叔父写信。
“那海因里希叔叔就会安排我在柏林的某户人家过冬,这对我来说只有更好。宋先生也会到柏林去的。”
教授太太哭了起来。泪水从她那粗糙、红润、肥胖的脸上流下来,凯西莉却在一旁笑话她。
“那就是说,整个冬天要有三个房间空着。”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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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教授太太改变了对策,想要激发凯西莉的天性中较好的一面:说她厚道、懂事、忍让;不该再拿她当小孩子看待,而应当把她看成一个成年女子。教授太太说,要不是那个中国佬,黄黄的皮肤,扁平的鼻子,还有两只小小的猪眼睛,事情本来也不会这么糟!就是他那副长相实在难看。一想到那副模样,就令人满怀厌恶。
“别说了!”[1]凯西莉迅速地吸了一口气说,“别人说他的坏话,我一句也不想听。”
[1] 原文是德语。
“可你只是说着玩的吧?”欧林夫人呼吸急促地说。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我的上帝!”[2]
[2] 原文是德语。
教授太太神色惊恐地盯着凯西莉小姐看。她本来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女孩子的淘气,一场幼稚的胡闹而已。可是听到她说话声音里流露出的强烈情感,便一切都明白了。凯西莉用那双灼热的眼睛望了教授太太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膀,走出房去。
欧林夫人绝口不提这次谈话的详情细节。一两天后,她把餐席的座次变换了一下。她问宋先生是否愿意坐到她这一头来,一贯温文有礼的宋先生欣然答应了。凯西莉对这样的改变满不在乎。可是仿佛是因为发现大家都已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他们变得越发不知羞耻。现在,他们不再偷偷地一块儿出去散步,每天下午都相当公开地到小山冈那儿转悠。显然,他们已不在乎旁人怎么议论了。最后,甚至连性格温和的欧林教授也沉不住气了,他执意要妻子跟那个中国佬谈一次。教授太太把宋先生拉到一边,对他加以规劝:他在败坏那个姑娘的名誉;他在危害整所宅子的名声;他必须明白他的行为多么错误,多么邪恶。但是她遭到的却是面带微笑的否认;宋先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对凯西莉小姐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从来没跟她一起散过步。所有这一切都是无中生有,没有一句是真的。
“哦,宋先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人家不止一次地看到你们俩在一起。”
“不,你弄错了。没有这样的事。”
他始终笑嘻嘻地望着教授太太,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细牙。他十分镇静,什么都不承认。他泰然自若、厚着脸皮地加以抵赖。最后,教授太太发起火来,说那姑娘已承认爱上他了。但宋先生仍然不动声色,脸上继续挂着微笑。
“瞎扯!瞎扯!压根儿没有这种事。”
教授太太从他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来。天气变得十分糟糕,又是下雪,又是降霜。接着,冰雪消融,又是一长串沉闷凄凉的日子,出外散步也变得兴味索然。一天晚上,菲利普刚上完教授先生的德语课,正站在客厅里跟欧林夫人说话,一会儿,安娜飞快地跑了进来。
“妈妈,凯西莉在哪儿?”她说。
“大概在她的房间里吧。”
“她房间里没有灯光。”
教授太太惊叫一声,神色惶恐地望着女儿。安娜脑子里的念头也在她的脑海一闪而过。
“打铃叫埃米尔上这儿来。”她嗓音嘶哑地说。
埃米尔就是那个呆头呆脑的愣小子,吃饭时,他在桌旁伺候,平时的大部分家务活也都归他一个人干。他走了进来。
“埃米尔,到楼下宋先生的房间去,你进去时不用敲门。如果里面有人,你就说是来照看火炉的。”
埃米尔那神情淡漠的脸上,没有一点惊讶的表示。
他慢悠悠地走下楼去。教授太太和安娜让房门开着,留神听着楼下的动静。不久,他们听到埃米尔又上楼来了,便叫住他。
“屋里有人吗?”教授太太问。
“有的,宋先生在那儿。”
“就他一个人吗?”
他抿起嘴来,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不,凯西莉小姐也在那儿。”
“哦,真不像话。”教授太太叫道。
这会儿,埃米尔咧开嘴笑了起来。
“凯西莉小姐每天晚上都在那儿。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教授太太开始绞扭着双手。
“哦,真可恶!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这可不关我的事。”埃米尔回答说,一面慢吞吞地耸了耸肩膀。
“我看他们一定给了你不少钱吧,走开!走吧!”
埃米尔笨拙地迈着蹒跚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一定得叫他们离开,妈妈。”安娜说。
“那让谁来付房租呢?税款就要到期了。一定得叫他们离开,你说得倒轻巧。但是他们一走,我就付不了账了。”她转身朝着菲利普,脸上流淌着泪水,“哎,凯里先生,你不会把听到的这些话说出去吧?假如让弗尔斯特小姐知道了——”就是那位荷兰老处女——“假如让弗尔斯特小姐知道了,她会立刻离开这儿的。假如大家都走了,咱们就只好关门大吉。我实在无法维持下去。”
“当然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如果她在这儿待下去,我可不想再理睬她了。”安娜说。
那天晚上吃饭时,凯西莉小姐准时入席就座。她的脸比平时显得红些,带着一副固执的神情。但宋先生没有露面,有一会儿,菲利普以为他打算躲避这种难堪的局面。最后宋先生仍然来了,满脸堆笑,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为自己到晚了而连声道歉。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执意要给教授夫人倒一杯他订的摩泽尔白葡萄酒,另外也给弗尔斯特小姐倒了一杯。屋子里很热,因为炉子整天烧着,窗户又难得打开。埃米尔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但手脚还算利索,好歹能依次为席上的每个人端汤送菜。三位老太太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露出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教授太太哭了一场,几乎尚未恢复过来;她丈夫一言不发,心情沉重。谈话冷下来了。菲利普好像觉得,在这群天天与他同桌用饭的人身上,似乎有着某种令人惶恐的东西;在饭厅那两盏吊灯的映照下,他们看上去跟以前有些不同;菲利普隐隐感到心神不安。有一次,他与凯西莉小姐的目光相遇,他觉得她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与轻蔑。屋子里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仿佛大伙儿都被这对情人的兽欲搞得心烦意乱。周围有一种东方的堕落的气氛:好几炷香散发出的淡淡香味,还有男女偷情的神秘味儿,似乎逼得人直喘粗气。菲利普可以感觉到脑门上的动脉在不住地搏动。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情感搞得他心里七上八下,他似乎感到某种吸引力极强的事物,而同时心里又觉得厌恶和惊恐。
这种情况延续了好几天,整个气氛令人作呕,大家感到周围弥漫着那股违反常理的恋情,小小住所中每个人的神经似乎都很紧张,一下子就要发作。只有宋先生没受什么影响,他仍然像以前那么满面笑容,那么和蔼可亲,那么温文有礼。谁也说不出他的那种态度究竟算是文明的胜利呢,还是东方人对于被击败的西方世界的一种轻蔑表示。凯西莉则扬扬得意,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最后,就连教授太太对这种情况也觉得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她突然感到一阵惊恐,因为欧林教授用极为冷酷的坦率口气向她表明,这一众所周知的私通事件可能会产生的后果。她看到自己在海德堡的好名声,连同自己这所宅子的良好声誉会被这桩无法掩盖的丑闻所断送。不知怎的,也许是被眼前的利益迷了心窍,她竟一直没想到这种可能性。而眼下,她又因极度的恐惧而头脑混乱,几乎忍不住要马上把这姑娘赶出门去。亏得安娜很有见识,给凯西莉在柏林的那位叔父写了封措辞谨慎的信,建议他把凯西莉领走。
可是,教授太太打定主意要摆脱这两个房客之后,就再也按捺不住在心头克制了那么久的怒气,非要畅快地发泄一下不可。现在,她可以对凯西莉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我已经写信给你叔叔了,凯西莉,要他来把你领走。我不能再让你在这所宅子里待下去了。”
教授太太注意到那姑娘的脸唰地变白了,自己那双溜圆的小眼睛禁不住闪闪发亮。
“你真不要脸,不要脸。”她继续说。
她对凯西莉恶语谩骂。
“你对我的海因里希叔叔说了些什么呢,教授太太?”那姑娘问,原来那副扬扬得意、我行我素的神态突然消失了。
“噢,他本人会告诉你的。我想明天就能收到他的回信。”
第二天,为了让凯西莉当众出丑,教授太太在吃晚饭时,就对那个坐在桌子下首的姑娘大声嚷嚷。
“我已经收到你叔叔的来信啦,凯西莉。你今晚就把行李收拾好,明天早上,我们送你上火车。你叔叔会亲自到中央车站去接你的。”
“很好,教授太太。”
在教授太太的眼中,宋先生仍然满面笑容,尽管她再三推辞,他还是硬给她倒了一杯酒。这顿晚饭,教授夫人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她得意得太早了。就在上床安歇之前,她把仆人叫到跟前。
“埃米尔,要是凯西莉小姐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好了,你最好今晚就把它拿到楼下去。明天早饭之前,脚夫要来取的。”
仆人去了,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凯西莉小姐不在她的房间里,她的手提包也不见了。”
教授太太大叫一声,赶紧往凯西莉的房间跑去:箱子放在地板上,已经捆扎好了,而且上了锁,但是手提包不见了,帽子和斗篷也都不见了。梳妆台上空空如也。教授太太喘着粗气,跑下楼去,直奔那个中国佬的房间。她已有二十年没这么快步行走了。埃米尔在她背后连声呼喊,要她小心不要摔倒。她连门也顾不上敲,径直闯了进去。房间里空荡荡的,行李已不知去向,那扇通向花园的门仍然开着,说明行李是从那儿搬出去的。桌上的一个信封里面放了几张钞票,算是偿付本月的膳宿费和大致与其他额外花销相当的费用。教授太太由于刚才疾步行走,这时突然支撑不住,她嘴里发出一阵呻·吟,胖乎乎的身躯倒在沙发上。事情变得无可置疑:那对情人一起私奔了。埃米尔仍旧那么呆头呆脑,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