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菲利普总是无法把她忘掉。他对自己的愚蠢行为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竟把一个患贫血症的女招待对自己说的话放在心上,真是荒唐。但不知怎么,他老觉得蒙受了羞辱。尽管除了邓斯福特外,谁也不知道这桩丢脸的事,而且邓斯福特肯定也早忘了,可菲利普觉得自己不洗刷掉这种羞辱,心里就无法得到安宁。他仔细琢磨着最好的做法。最终他打定主意,以后每天都要到那家点心店去。显然,他已给她留下了很不友善的印象。不过他觉得自己仍有消除这种印象的本事。今后他要注意谈吐,让最敏感的人听了也不会觉得生气。后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却毫无效果。每逢他走进店堂时,总要道一声“晚上好”,她也照样回他一句。有一次他没有跟她打招呼,想看看她是否会先向自己问好,结果她什么也没说。菲利普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而他嘀咕的那个词语,尽管对某些女性往往很适用,但是在上流社会里却不常用来谈论她们。他脸色平静地要了份茶点。他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说,临走时也不像平时那样说一声“晚安”。他决心再也不上那儿去了,但第二天到了吃茶点的时候,他又觉得坐立不安。他竭力去想别的事情,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最后他豁出去了,说道:
“想去就去吧,毕竟又没有什么我不该前去的理由。”
菲利普思想斗争了好一阵子,等他最后走进那家点心店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菲利普坐下来的时候,那姑娘招呼说。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觉得自己脸也红了。
“有事耽搁了,不能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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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挑人家的刺儿吧?”
“还不至于那么坏。”
“你还在学校念书,是吗?”
“不错。”
她的好奇心似乎得到了满足,径自走开了。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照管的那几张餐桌上已没有别的顾客,她埋头看起小说来了,那会儿,市面上还没流行那种廉价的翻版小说。有一批无聊的雇佣文人,专门为一些识字不多的民众定期提供他们按照要求撰写的廉价小说。菲利普心里喜滋滋的。她总算主动来跟他说话了,他看出快要时来运转了,到那时候,他就会把自己对她的看法明确地告诉她。要是能把自己内心所有的轻蔑之情都发泄出来,那才真叫痛快呢。他定睛注视着她。她的侧影确实很美。说来也真奇怪,她那个阶层的英国姑娘往往具有完美无缺、令人惊叹的轮廓线条,但是她那侧影却冷冰冰的,好像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般;微微泛青的细嫩的皮肤给人一种病态的印象。所有的女招待都打扮成一个样子:朴素的黑色衣衫,白色围裙,再加上一副护腕和一顶小帽。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白纸,趁她坐在那儿低头看书,努动着嘴唇阅读的当儿,给她画了幅速写。菲利普临走时把画留在餐桌上。这真是一个妙招。第二天他一进店门,她就对他露出了笑容。
“真没想到你还会画画呢。”她说。
“我在巴黎学过两年美术。”
“我把你昨晚留下来的那张画拿去给女经理看了,她竟然看得出了神。那画的是我吧?”
“不错。”菲利普说。
当她去给他端茶点时,另外一个女招待朝他走过来。
“我看到了您给罗杰斯小姐画的那张画,画得真像。”她说。
菲利普还是头一次听说她姓罗杰斯,当他索取账单时,就用这个姓招呼她。
“看来你知道我的姓名了。”她走过来的时候这么说。
“你朋友跟我谈起那张画的时候,提到了你的姓名。”
“她也想要你给她画一张。你可别给她画。要是开了个头,事情就没个完了,她们都想请你替她们画。”紧接着,她突然毫无头绪地问道,“过去经常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上哪儿去了?已经离开这儿了吗?”
“想不到你竟然还记得他。”菲利普说。
“他是一个模样长得挺俊的小伙子。”
菲利普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邓斯福特长着一头讨人喜欢的鬈发,脸上气色很好,笑起来也很甜。菲利普忌妒地想到了邓斯福特的这些长处。
“哦,他正在谈情说爱呢。”菲利普笑着说。
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一路上暗自回味着刚才交谈中的每一句话。现在她对他已相当友好。以后如果出现机会,他会提出为她画上一幅更加精美的素描,他相信她一定会喜欢的。她的脸庞叫人很感兴趣,侧面的轮廓相当可爱,就算那因贫血而微微泛青的皮肤,也有一种奇特的迷人之处。菲利普尽力想着这皮肤究竟像什么颜色。一开始他想到了豌豆浓汤,但立刻气呼呼地驱散了这个念头,接着又想到了黄玫瑰花蕾的花瓣,是那种含苞未放就被人撕成碎片的玫瑰花骨朵儿。眼下,菲利普对她已没有任何敌意。
“她这个人不坏。”他嘟囔道。
就因为听到她说的那几句话而生气,那可真傻。无疑这都是他的过错;她又没存心要显得脾气乖张。初次见面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现在他对这种情况应该习以为常了。他对自己那幅画的成功颇为得意。既然她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手,自然要对他更感兴趣了。第二天,菲利普老是坐立不安。他想去点心店用午餐,但知道那时候店里的顾客一定很多,米尔德丽德根本无法来陪他闲谈。如今菲利普已逐渐摆脱了跟邓斯福特共进茶点的习惯,到了四点半整(他已看了十多次手表),他走进那家点心店。
米尔德丽德背对着菲利普,这时正一边坐下来,一边跟那个德国人交谈。两个星期之前,菲利普几乎天天都在店里见到那个德国人,此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他。德国人说的什么话正引得米尔德丽德咯咯直笑。菲利普觉得她的笑声相当粗俗,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菲利普叫了她一声,但她没有理会。他又叫了她一声;后来他不耐烦了,心头火起,就用手杖啪嗒啪嗒地敲打桌面。米尔德丽德绷着脸走了过来。
“你好!”菲利普说。
“你好像急得不得了。”
她低头瞅着菲利普,那种傲慢的神态倒是菲利普非常熟悉的。
“嗨,你怎么啦?”他问道。
“请你点一下菜,我会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端来,可要我整晚上陪你说话,我可受不了。”
“请来一份茶和烤面包。”菲利普简短地回答说。
菲利普对她十分恼火。他随身带着一份《明星报》,当她把茶点端来的时候,就故意埋头看报。
“如果你现在就把账单开给我,我就不必再来打扰你了。”菲利普冷冷地说。
米尔德丽德开了账单,往餐桌上一放,就又回到那个德国人身边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兴致勃勃地跟他谈起来。德国人中等个头,长着典型的日耳曼民族的圆脑袋,一张灰黄色的脸,嘴唇上留着又粗又硬的浓密的八字须,身上穿着一件燕尾服和一条灰裤子,胸前拖着一根粗粗的金表链。菲利普觉得店里的其他女招待这会儿正交替地看着自己和那边餐桌上的一对,一面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他觉得她们肯定在嘲笑他,于是他全身血液沸腾。如今他打心底里恨透了米尔德丽德。他知道自己所能采取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以后别再光顾这家点心店。可是一想到自己在这件事上落了下风,他就无法忍受。于是他想出一个计划,要让米尔德丽德明白他菲利普根本就看不起她。第二天,菲利普在另一张餐桌旁坐下,向另一个女招待要了茶点。米尔德丽德的朋友那时又在店里,米尔德丽德只顾跟他说话,没去注意菲利普。于是,菲利普有意趁她不得不跟他打照面的当儿,起身朝店门外走去。菲利普经过的时候朝她看了一眼,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她似的。这种方法他一连试了三四天,一心指望她不久就会找个机会跟他说话。他以为她可能会问他最近为什么始终没有光顾她照管的餐桌,而他也想好了怎样回答,话里充满了对她的厌恶之情。他明知自己这样劳心费神,相当荒唐可笑,但就是控制不住。他又一次败下阵来。那个德国人突然不见了,但菲利普仍然坐在别的餐桌旁。米尔德丽德依旧对他不加理会。菲利普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做法,她压根儿就不在乎。他可以继续这样做下去,就算做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我还没有把这事了结呢!”菲利普暗自说道。
第二天,他又坐到原来的座位上,米尔德丽德走上前来,向他道了声“晚安”,好像这一个星期并没有遭到他的冷落。菲利普脸上很平静,心儿却禁不住狂跳起来。那时候,音乐喜剧[1]刚刚时兴,颇受公众喜爱。他相信米尔德丽德也很乐意去看一场的。
[1] 音乐喜剧,一种穿插着歌舞场面的喜剧。
“嗨,”他突然开口说,“不知你能否哪天晚上陪我吃顿饭,然后再去看《纽约美女》。我可以搞到两张正厅前座的戏票。”
为了鼓动她前去,他有意加了最后那句话。他知道女孩子上戏院,通常都坐在正厅后座,即便有男朋友陪着,也很少有机会坐在比楼厅更贵的座位上。米尔德丽德那张苍白的脸上的神情却毫无变化。
“行,我无所谓。”她说。
“你哪天有工夫?”
“星期四我下班早些。”
他们商量好怎样碰头。米尔德丽德跟她姨妈一起住在赫恩山。音乐喜剧在八点钟开始,因此他们得在七点吃饭。她建议菲利普在维多利亚车站的二等候车室里等她。她没有露出一点儿高兴的样子,她接受别人的邀请,看上去倒像她在向别人施行恩惠似的。菲利普心里隐隐感到有些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