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菲利普为了回报格里菲思向他吐露的心腹话,便把自己错综复杂的恋情详细地讲给他听。星期天早晨用过早饭后,他们披着晨衣坐在壁炉旁抽烟,这当儿,菲利普又对他讲了前一天与诺拉争吵的经过。格里菲思对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困境表示祝贺。
“跟一个女人偷情,这是世上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他言简意赅地说,“可是,要斩断情丝却极为麻烦。”
菲利普想到自己处理这桩事的手腕,感到有些扬扬自得。不管怎么说,他心里极为松快。想到米尔德丽德在图尔斯山玩得很高兴,他为她的幸福而确实感到心满意足。尽管她的欢乐是用他的失望换来的,但他并没有什么不情愿的地方,这是他的一种自我牺牲的行为,也正是这一点使他内心充满了喜悦,感到十分舒畅。
可是在星期一早晨,菲利普发觉桌子上放着一封诺拉的来信,信上写道:
最亲爱的:
星期六那天,我大发脾气,十分抱歉。原谅我吧,跟往常一样下午来用茶点。我爱你。
你的诺拉
菲利普心情沮丧,不知该怎么办是好。他把这封短信拿到格里菲思的面前,交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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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不写回信的好。”格里菲思说。
“哦,我可不能这样,”菲利普嚷道,“想起她老在那儿等我的回信,我心里会很不好受的。你不知道盼望邮差的敲门声是什么滋味,我可算是深有体会。我决不能让人家也遭受那种折磨。”
“老兄,一个人要断绝这种关系,又要不让人遭受痛苦,这是不行的。干这种事,你得咬紧牙关。要知道,那种痛苦是不会持续多久的。”
菲利普觉得诺拉不应该遭受由他带给她的痛苦。格里菲思哪儿知道诺拉能忍受多大的痛苦呢?他记起了米尔德丽德对他说她打算结婚时自己感受到的痛苦。他不想让任何人体验他当时所体验过的那种折磨。
“要是你那么急切地不想叫她痛苦,那就回到她身边去好了。”格里菲思说。
“我不能这么做。”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紧张不安地踱来踱去。他对诺拉感到恼火,因为她没有让事情就此了结。她早该明白,他已经不能再给她什么爱了。据说女人对这类事十分灵敏,一下子就能察觉。
“你也许能帮我的忙。”他对格里菲思说。
“老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要知道,人们总能从这样的事情中恢复过来,况且她大概也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对你那么眷恋。人们往往总是夸大自己在别人心中所引起的那股激情。”
他停顿了一下,饶有兴趣地望着菲利普。
“听我说,你只能采取一个行动,就是写信告诉她你跟她的情缘已经了结。你要把意思表达得十分明确,不要产生一点误解。这样做是会叫她伤心,但你做得狠一点,比你半心半意地设法应付,倒会使她少受点罪。”
菲利普坐了下来,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诺拉:
我真内疚,让你感到不愉快。但是,我想咱们还是让事情停留在星期六那种境地为好。我认为,既然事情已经变得没有什么趣味,那么,再让它继续下去也毫无益处。你叫我走开,我就走了。我并不打算回来。再见。
菲利普·凯里
他把信拿给格里菲思看,并征求他的意见。格里菲思读完后,眨巴着眼睛望着菲利普,并没有说出他心里的想法。
“我觉得这封信可以达到目的。”他说。
菲利普出去把信寄了。整个上午,他都感到很不自在,一直在细细猜想着诺拉接到这封信后会有的感受。他为诺拉伤心落泪的念头所苦恼,但是同时,他又感到松了口气。想象中的忧伤总是要比亲眼所见的忧伤容易忍受,眼下他可以无拘无束、专心一意地去爱米尔德丽德了。想到他在医院的工作结束后,当天下午便可以去看米尔德丽德,他的心就怦怦乱跳。
跟平时一样,他要回自己的房间梳理一下。他刚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锁眼,就听到身后一个人的说话声。
“我可以进来吗?我已经等了你半个小时了。”
原来是诺拉。他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诺拉说话的语调相当欢快,没有一丝怨恨的意思,也听不出他们之间出现裂痕的端倪。他觉得自己陷入窘境,心里十分害怕,但仍然尽力装出一副笑脸。
“可以,进来吧。”他说。
菲利普打开门,诺拉在他前面走进起居室。他感到紧张不安,为使自己镇定下来,他递给诺拉一支烟,同时自己也点了一支。诺拉神色欢快地望着他。
“你这个淘气鬼,为什么要给我写那么一封可怕的信?要是我拿它当真的话,真会叫我感到万分苦恼呢。”
“这封信并不是闹着玩的。”他神情严肃地回答说。
“别说傻话了。那天我确实发了脾气,可是我写了信,道了歉。你还不满意,因此今天我又上门表示歉意。不管怎样,你是独立自主的,我无权对你提出任何要求。我不会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双手张开,感情冲动地朝菲利普走来。
“咱们和好吧,菲利普。要是我冒犯了你,我很抱歉。”
他不能不让她握住自己的双手,但是他不敢正眼看她。
“恐怕现在太迟了。”他说。
她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的地板上,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菲利普,别傻了。我性情急躁,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的感情,不过为了这一点就生气,那也太傻了。弄得咱们俩都不高兴,那又有什么好处呢?咱们的友谊是多么令人愉快啊。”她的手指缓慢地抚摩着他的手,“我爱你,菲利普。”
他站起身来,避开她,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实在对不起,我无能为力。整个事情就此完结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再爱我了?”
“恐怕是这样。”
“你只是在寻找机会把我甩掉,所以就抓住了那件事,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她两眼直勾勾地瞅了他一会儿,那真叫人难以忍受。她仍然坐在原地不动,背靠着扶手椅。她默默地哭着,也不用双手捂住脸,大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顺着她的脸蛋滚落下来。她没有抽泣。看到她这种样子,真叫人痛苦万分。菲利普掉过头去。
“我伤了你的心,实在对不起。就是我不爱你,那也不是我的过错。”
她没有回答,只是呆坐在那儿,似乎极为伤心,眼泪不住地从脸上流淌下来。要是她责骂他一顿,他也许倒容易忍受些。他原以为诺拉会忍不住大发脾气,而他也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在内心深处,他觉得真的大吵一场,双方都用刻毒的语言咒骂对方,在一定程度上就能表明自己的行为无可非议。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最后他被她那无声的哭泣弄得惊慌起来。他走进卧室,倒了杯水,朝着诺拉俯下身去。
“你要不要喝点儿水?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她无精打采地把嘴唇凑向杯子,喝了两三口水,接着,疲惫不堪地低声向菲利普要一块手帕。她擦干了眼泪。
“当然,我早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她呻·吟着说。
“恐怕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他说,“总是有人去爱别人,也总是有人被别人爱。”
他想起了米尔德丽德,心里掠过一阵剧痛。诺拉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总是那么悲惨不幸,我的生活又是那么可恨。”她最后说。
这话诺拉并不是对菲利普说的,而是对她自己说的。菲利普以前可从来没有听到她抱怨过她跟丈夫在一起的生活,也没有听到她诉说过穷困的境况。他过去总是非常钦佩诺拉无畏地正视世界的态度。
“后来,你出现了,而且又对我那么好。我赞赏你,因为你头脑聪明,再说,找到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这有多欢乐啊!我爱过你。但万万没有想到这种爱情会如此终结,而且我一点儿过错都没有。”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会儿她能稍微控制自己了,用菲利普给她的手帕蒙住了脸。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
“再给我一点水。”她说。
她擦了擦眼睛。
“抱歉,我竟干出这样的傻事。我确实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实在对不起,诺拉。我想要你知道的是,我非常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
他不知道诺拉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哦,事情总是一个样,”她叹息着说,“如果你要男人们待你好,你就得对他们狠;要是待他们好,他们就叫你受罪。”
诺拉从地板上站起身来,表示她要走了,她目光定定地朝菲利普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叹了口气。
“太莫名其妙了。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突然下了决心。
“那么我还是告诉你吧,我不想让你把我看得太坏了,我想让你明白,我也是没有办法。米尔德丽德又回来了。”
诺拉涨红了脸。
“为什么你不立刻告诉我?我当然应该知道。”
“我不敢讲。”
她照了照镜子,把帽子戴正了。
“请你给我叫辆出租马车,”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
菲利普走到门口,叫住一辆路过的双轮双座马车。当诺拉跟着他走到街上时,他发现她脸色煞白,不禁吓了一跳。她步履沉重,仿佛一下子变得衰老了似的。她的气色看上去那么糟糕,他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人回去。
“要是你不在意的话,我陪你回去。”
她没有回答,菲利普便坐进了马车。他们默默地驶过大桥,穿过几条穷街陋巷,孩子们尖声叫喊着在马路上嬉戏。马车来到诺拉住所的门前,她没有立刻下车,看上去她似乎没有足够的气力挪动双腿。
“希望你原谅我,诺拉。”菲利普说。
诺拉把眼睛转向菲利普。他发觉那双眼睛里又闪烁着泪花,但她嘴角上仍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可怜的家伙,你怪为我担忧的。你不要费心。我并不责怪你。我会好起来的。”
她轻轻地、飞快地摸了摸他的脸,表示对他没有怨恨之心,这个动作仅仅是一种姿态而已。然后她跳下马车,开门走进她的宅子。
菲利普付了车费后,便朝米尔德丽德的住处走去。他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心情,真想责备自己。但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采取什么办法。路过一家水果店时,他想起米尔德丽德喜欢吃葡萄。他实在感到庆幸,竟然能够记起她的每一种嗜好,以此来表示对她的爱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