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这一年的圣诞节正好是星期四,菲利普所在的那家商店预备停业四天。他给大伯去了封信,询问他去牧师公馆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特太太写来的回信,信中说凯里先生身体不好,无法亲自写信,但是他很想见到自己的侄儿,要是菲利普能来,他会很高兴的。福斯特太太在门口迎接菲利普,他们俩握手时,她告诉他说:
“先生,你会发现他跟你上次在这儿的时候有了不少变化。不过,你要装出什么都没注意到的样子,好吗,先生?他为了自己的健康状况,神经极为紧张。”
菲利普点了点头,接着福斯特太太领他走进饭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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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先生回来了,先生。”
黑马厩镇教区的牧师已是一个行将死亡的人。只要看他那凹陷的双颊、佝偻的身躯,能就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坐在扶手椅上,身子缩成一团,脑袋奇怪地朝后仰着,肩上披了条方形披巾。现在,他离了拐杖就寸步难行,两只手颤抖得十分厉害,连自己吃饭都相当艰难。
“他看来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一边望着他,一边心里暗想。
“你觉得我现在的气色怎么样?”牧师问道,“你认为我的样子跟你上次在这儿的时候有了不少变化吧?”
“我觉得你的身体看上去比去年夏天还要强健一些。”
“那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气温一高,我就受不了。”
前几个月里,有好几个星期凯里先生是在楼上卧室里度过的,其余几个星期的时光是在楼下消磨的。他手边有个手摇铃,说话的当儿,他摇铃把福斯特太太叫来。福斯特太太就坐在隔壁房间里,随时准备来照顾他。他问福斯特太太他第一次走出卧室是什么日子。
“十一月七日,先生。”
凯里先生望着菲利普,看他听后有什么反应。
“可是我的胃口仍然不错,对吧,福斯特太太?”
“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极了。”
“不过,就是吃了不发胖长肉。”
如今除了他本人的健康,别的什么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他的生活单调乏味,不断遭到病痛的折磨,只有在吗啡的麻醉下,他才能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屈不挠、一门心思地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活下去,只要活着就行!
“我不得不花在看病上的钱数真是吓人。”他又把铃铛摇得叮当直响,“福斯特太太,把药费账单拿给菲利普少爷瞧瞧。”
福斯特太太耐心地从壁炉台上取下药费账单,交给了菲利普。
“这仅仅是一个月的账单。要是你来给我看病,我不知道能否让我少付些药费。我曾想直接从药房里买药,但那又要支付邮费。”
他显然对自己的侄儿并不感兴趣,竟连菲利普如今在干些什么也懒得问一声,但有菲利普在自己身边,他似乎很高兴。他问菲利普能在这儿待多久,菲利普对他说自己星期二早晨必须动身离开,这时他表示希望菲利普能多待些日子。他详细地向菲利普诉说自己病痛的一切症状,并把医生对他病情的诊断又说了一遍。他突然打住话头,摇起铃来。福斯特太太走了进来。他说:
“哦,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隔壁。我摇铃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儿。”
福斯特太太走后,他向菲利普解释说,要是他不能肯定福斯特太太是否在听得见铃声的地方,他就会感到心神不安,因为万一出现什么情况,福斯特太太完全清楚她该做些什么。菲利普发觉福斯特太太十分疲倦,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来。他便暗示大伯,说他让福斯特太太操劳过度了。
“哦,胡说,”牧师说,“她壮得像头牛。”后来,当福斯特太太进来给他送药时,他对她说:
“菲利普少爷说你要干的活太多了,福斯特太太。你愿意照顾我,对吧?”
“哦,我并不在意,先生。凡是我能做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不一会儿,药剂生效了,凯里先生便沉沉入睡了。菲利普走进厨房,问福斯特太太终日操劳是否受得了。他知道她好几个月来都没有得到安宁。
“哎,先生,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回答说,“这位可怜的老先生什么都依赖我去给他张罗。尽管有时他真叫人讨厌,但你又不由得喜欢他,对吧?我在这儿已经这么多年了,要是他一旦不在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
菲利普看出她确实喜爱这个老头儿。她为他洗澡穿衣,给他做饭,并且一晚上要起来五六次,因为她就睡在他隔壁的房间里。每当他醒过来,他总是叮叮当当地摇铃,直到她走进他的卧室为止。他随时都可能咽气,但也可能再苟延残喘几个月。她竟能这样耐心体贴地照料一个陌生人,实在令人赞叹。同时,世上就只有她一个人在照料他,也真是既可悲又可怜。
在菲利普看来,大伯终生宣讲的宗教,如今对他说来,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重要活动而已:每个星期天,副牧师就来向他奉献圣餐,他自己也经常阅读《圣经》;然而,显而易见,他仍然满怀恐惧地看待死亡。他相信死亡就是通向永生的入口,但是他却不想进去领略那种生活的乐趣。他不断遭受病痛的折磨,成天被束缚在椅子上,已经放弃了再到户外去的希望,却像一个受到他用钱雇来的女人照看的孩子一样,仍然对自己熟悉的尘世依依不舍。
菲利普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一个他不好发问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大伯绝不会给他一个常规的答复以外的回答。他暗自纳闷,不知这位牧师在临死之前是否仍相信灵魂不灭之说,如今他这架机器正在痛苦地遭受磨损,行将报废。说不定在他的灵魂深处,确信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上帝,确信今生一过,万事皆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说出这一信念的。
节礼日[1]那天晚上,菲利普同大伯一起坐在饭厅里。第二天清晨他就得动身,以便在上午九点前赶回店里。这时,他是来向凯里先生道别的。那位黑马厩镇教区的牧师正在打瞌睡,菲利普躺在靠窗的沙发里,书本跌落在膝盖上,他懒洋洋地打量着房间的四周。他暗自盘算着房间里的家具能卖多少钱。他曾在这幢房子里四处转悠,察看那些从他童年时代起就熟悉的各色什物。家里有几件瓷器,也许还可以卖几个钱,菲利普不知是不是值得把这些瓷器带到伦敦去;可是那些家具都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款式,红木质地,结实而难看,拿去拍卖的话,也值不了多少钱。家里还有三四千册藏书,不过谁都知道,这批书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很可能不会超过一百英镑。菲利普不知道大伯究竟能给他留下多少钱财,然而他却已是第一百次地计算,至少还需多少钱才能支付自己修完医学院的课程、取得学位、维持留在医院供职期间生活所需的费用。他望着那个睡得很不安宁的老头儿。他那张干枯起皱的脸上没有一丝人性;那是某种古怪的动物的面庞。菲利普心里暗想,要结果这条毫无价值的生命该是多么容易。每天晚上,当福斯特太太为他大伯配制使他安静地度过夜晚的药剂时,他总这么想。那儿摆着两个瓶子:一个瓶子里装着他定时服用的药物;另一个瓶子里装着鸦片剂,只有在疼痛难以忍受时才服用。这种鸦片剂倒好后摆在他的床旁边,他一般在凌晨三四点钟吞服。倒药时把剂量增加一倍,那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那样大伯就会在夜间死去,而且谁也不会有所怀疑,因为威格拉姆大夫就预料他会这样死去,而这样去世也没有一点痛苦。菲利普一想到自己手头急需用钱,便把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再过几个月这样痛苦的生活,对这个老头儿来说,是无关紧要的,而对他菲利普来说,却意味着一切。他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想到第二天早晨又要重回商店干活,他就厌恶得直打哆嗦。一想起那个频频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他的心便怦怦直跳。虽然他极力想把那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排遣出去,但毫无用处。结果这个老头儿的性命真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菲利普对这个老头儿毫无感情,从来就不喜欢他。他大伯一辈子都很自私,甚至对热爱他的妻子也同样如此,对托他抚养的孩子漠不关心;他倒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是头脑愚蠢,不讲情面,又有点儿耽于声色。结果这个老头儿的性命真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但菲利普不敢去做,生怕后悔莫及,如果他一辈子都对他所做的事情悔恨不已,那么有钱又有什么用处呢?尽管他经常叮嘱自己,懊悔是徒劳无益的,但仍然有几件事情偶尔闯进他的心灵,搅得他心绪不宁。他希望不要为这些事情而感到良心不安。
[1] 节礼日,英国法定假日,在圣诞节的次日,如遇星期日则推迟一天。按照英国习俗,这天要向雇员、仆人和邮差等赠送匣装节物。
大伯睁开了眼睛,菲利普感到很高兴,因为这会儿他看上去有点像人的模样了。一想到曾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菲利普确实感到震惊,他所考虑的是谋财害命啊!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类似的想法,还是自己心理反常,道德败坏。他觉得到了紧要关头,他也不可能下手,但那种念头确实存在,而且不断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如果他没有下手,那也只是由于害怕。他大伯开口说话了。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天哪,没有。”
“这才是个好孩子。我可不欢喜你有那样的想法。我去世后,你可以得到一笔数目不大的钱,但你不能有所指望。要是你那样想的话,那对你可没有好处。”
他说话声音很低,语调中流露出一种不寻常的焦虑意味。菲利普的心顿时感到一阵剧痛。他暗自纳闷,究竟是什么样奇特的洞察力,使得这个老头儿竟猜测到自己心中奇特的愿望。
“我希望你再活上二十年。”菲利普说。
“哦,我可不指望能活那么久。不过,只要我注意保养身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能再活上三四年。”
他沉默了一会儿,菲利普也找不出什么话可说。随后,老头儿似乎仔细思考了一番后又说开了。
“每个人都有权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想要转移他的思绪。
“顺便提一下,我想你从没有收到过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吧?”
“不,今年早些时候,我接到她的一封信。难道你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
“真的吗?”
“是真的。她同一位鳏夫结了婚。我相信他们的日子过得相当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