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门朗读的人 · 7
熏子感受着桂花的阵阵香气,正在为庭院的盆栽浇水,发现庭院和围墙缝隙之间的野甘菊开花了。每年这个季节,野甘菊都会开淡紫色的小花。
她听到咚咚敲玻璃的声音,抬头一看,正在窗户内的千鹤子指着大门的方向。
熏子顺着千鹤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身穿白衬衫和深蓝色裙子的新章房子沿着通道静静地走来。她向熏子微微欠身打招呼。
熏子站了起来,拿下遮阳帽鞠了一躬,来到玄关前,打开了门,等待新章房子出现。
“早安,桂花好香啊。”这位特殊教育老师一如往常,说话时嘴巴也都几乎不动。
“是啊。”熏子回答,“今天也请多关照。”
“请多关照。”新章房子说完,走进了玄关。
千鹤子从瑞穗的房间走了出来,行了一礼后,走去走廊深处。生人在幼儿园还没放学。
新章房子走到房间门口,一如往常地敲了敲门:“瑞穗,我进去喽。”
她打开门走了进去,熏子也跟在她的身后。
瑞穗已经坐在轮椅上。她穿了一件红色连帽衫,发型当然是绑马尾。新章房子向瑞穗打了招呼说:“你好。”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熏子的座位在她的斜后方,那里已经放了一张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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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真的来了,从车站走过来,也完全不会流汗。风吹过来很舒服。瑞穗最近有没有外出?”
“上次难得出门散步,”熏子说,“结果有一位老婆婆向她打招呼,说她很可爱。”
“太好了,瑞穗的表情一定很棒,所以那位老婆婆忍不住想要打招呼。”
“那天给她穿了她喜欢的洋装,所以可能心情很好。”
“是这样啊,穿在她身上一定很好看。”
她们看着瑞穗,轮流说着话。这是每次上课前的固定仪式。
“那我来介绍今天要说的故事,”新章房子从皮包里拿出书,“今天要说的是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小丑鱼每天都很无聊,很想去很多地方探险,但因为有可怕的鲨鱼和章鱼,所以玩耍的地方很有限。有一天,小丑鱼正在优哉游哉地游泳,突然听到‘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冲进水里。它正感到惊讶,那个东西再度以惊人的速度飞出了水面。它好奇地从海面向外张望,再度吓了一大跳。因为它看到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在没有水的地方飞来飞去。‘你是谁?在干什么?’小丑鱼问。对方回答:‘我是海燕啊,我正在找食物。你又是谁?你明明是一条鱼,身上的花纹真好看。’”
“它们相互自我介绍后,都很羡慕对方的生活,于是就拜托神明,让它们可以交换身份一天。”
熏子听着新章房子说的故事,觉得应该是根据《王子和乞丐》改编的。当对自己的境遇感到不满时,就会羡慕别人的生活,但实际体验对方的生活之后,就会知道其中也有辛苦和烦恼。
果然不出所料,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也有相同的发展。海燕发现海里的天敌比天空中更多;小丑鱼也深刻体会到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找食物多么困难,最后,它们觉得还是自己比较幸福,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故事结束了。”新章房子合上书本后转过头,“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这是关于人生哲理的故事,”熏子说,“无论外表看起来如何,有些痛苦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所以不要轻易羡慕别人,对不对?”
新章房子点了点头说:“是啊,但正因为这样,有时候交换一下身份也不错,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她说的话真奇怪。熏子看着女老师的脸。
“新章老师也想和别人交换身份吗?”
“我没有。”新章房子偏着头,“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想法很奇怪。”
“怎么说?”
新章房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熏子的双眼后,将视线移回瑞穗身上。
“瑞穗,对不起,我要和妈妈聊一下。”说完,她又转身面对熏子。
“请问是什么事?”熏子问,内心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两天前,有一个男人来学校找我,是一位姓门胁的先生。”新章房子说了起来,“门胁先生的本业是食品公司的董事长,但在两个月之前,他为一个打算出国接受器官移植的孩子发起了募款活动,他担任那个活动的代表。”
熏子用力深呼吸后看着对方:“那位先生说了什么?”
“他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有一位名叫新章房子的女人担任了募款活动的义工,当然那个人并不是我。”
熏子眨了眨眼睛,但并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说话。
“门胁先生说,”新章房子继续说了下去,“他一直在找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孩子去世了,‘拯救会’也解散了,但当初募款的钱还没有用完。虽然他打算把那些钱再捐给相同性质的募款活动,只是他希望征求当初大额捐款的捐款人同意。并不是我的那位新章房子似乎捐了一大笔钱,只不过门胁先生无法联络到她。她的电话已经解约了,寄电子邮件给她,也完全没有回复。”
“结果呢?”熏子问。
“那个女人曾经说,自己是老师。虽然光靠这一点,等于根本没有任何线索,但幸好有一条线索。她相当了解器官移植的各种问题,也具备了高度的问题意识。门胁先生推测也许她的学生中有人需要移植,却无法如愿。如果这样的学生要接受教育,就必须去医院上课。于是门胁先生查了特别教育学校,查到那里有一个名叫新章房子的老师。”
熏子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
“却发现并不是同一个人,门胁先生应该吓了一大跳。”
“对,只不过他似乎认为并不是同姓同名而已。一方面是因为新章这个姓氏很罕见,但门胁先生在和我见面之后,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
“什么奇妙的事?”
“门胁先生说,另一个新章房子虽然五官和我完全不同,但无论是盘成发髻的发型、眼镜的形状、服装,以及整体的感觉都和我一模一样,所以认为对方是刻意模仿我。所以他问我,我的身边是不是有人假扮我,问我知不知道是谁。”
“你怎么回答?”
新章房子对着熏子挺直了身体。
“首先,我请门胁先生告诉了我详细情况。那个自称是新章房子的女人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在了解之后,我对他说,”新章房子调整了呼吸,舔了舔嘴唇之后继续说道,“我无法回答是不是知道自己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但如果不会造成门胁先生的不便,这件事可不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并希望不要再去打扰那位女士。无论门胁先生如何处理那笔捐款,我相信她都不会有意见——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熏子缓缓放松了握紧的拳头:“门胁先生同意了吗?”
“他回答说,知道了。我猜想他可能察觉了什么。”
“是哦。”熏子终于垂下了视线。
“播磨太太,”新章房子叫着她的名字,“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说,我就不再追问了,但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之后,心里会比较舒坦,我很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因为我猜想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人能够听你倾诉这些事。”
熏子对新章房子顾虑到自己心境的谨慎发言感到赞叹,再度体会到,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
“最初是因为我偷看了你的皮包。”熏子说完,抬起了头。
戴着眼镜的新章房子瞪大了眼睛:“你偷看了我的皮包吗?”
“对不起。”熏子说,“那是你开始为瑞穗朗读绘本后不久的事。我走出房间去泡茶,刚好发现当我走出去时,你就停止朗读。我看着你的背影,忍不住产生了怀疑,你真的把瑞穗视为有生命的学生吗?是不是觉得她已经脑死,为她上课根本没有意义?”
新章房子的视线在半空中飘移,似乎在搜寻记忆,然后终于想到了,缓缓点了点头。
“原来是那个时候,对,我记得。是哦,原来你在背后观察我。”
“那次之后,我就很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差不多刚好是那个时候,你朗读完之后去上厕所,放在椅子上的皮包因为书的重量快掉下来了,我想要把皮包扶好,发现皮包里有一张宣传单。虽然明知道不能这么做,但还是擅自拿出来看了,因为我看到宣传单上有‘移植’这两个字。没错,那张宣传单就是‘雪乃拯救会’的募款活动时发的。我看了之后很受打击,越来越无法相信你,开始觉得你表面上为瑞穗朗读,但内心是不是蔑视我们,觉得我们花了大钱,让她毫无意义地活着,如果提供器官捐赠,或许可以拯救其他生命。”
新章房子露出落寞的微笑。
“是吗?原来你这么怀疑我,但为什么想到要去参加募款活动呢?”
熏子转头看着瑞穗,穿着红色连帽衣的爱女轻轻闭着眼睛,她的双眼应该永远都不会睁开了,也听不到任何话。即使这样,熏子仍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的说话内容能不能让女儿听到,但最后觉得还是必须在这个房间谈这件事。
她将视线移回新章房子的身上。
“之后,我独自仔细思考了你的心情。你在支持等待器官移植的孩子的同时,带着怎样的心情为瑞穗朗读绘本。我也研究了器官移植的相关知识,了解了很多事,也感到惊讶不已,发现自己以前太无知了。原来国内有那么多病童因为无法接受器官移植而痛苦……渐渐地,我对自己所做的事失去了自信,这样真的对吗?对瑞穗来说,这样真的幸福吗?我很想知道答案,所以去了那里,去了募款活动的现场。”
“你想要站在对方的立场,设身处地思考这个问题,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熏子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原来新章房子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一切。
“但我还是搞不懂,即使你想要隐瞒真实身份,为什么偏偏要假冒我呢?”
熏子的嘴角露出笑容,偏着头说:“因为我担心变装会很不自然,所以需要一个范本。我只能说,一时想不到其他人选。虽然我应该事先准备一个假名字,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说出口之后,才发现你的姓氏很罕见,觉得不太妙。真的很抱歉。”
“你不必向我道歉,因为并没有给我造成任何困扰。不过——”新章房子微微探出身体,“你在接触对面的世界之后,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
“不能说发现什么……我得到了救赎。”
熏子告诉新章房子,她见到了江藤夫妻,而且江藤先生对她说,他无意对因为无法接受孩子脑死而持续照顾孩子的父母说三道四,因为对父母而言,那个孩子还活着,仍然是重要的生命。
“正因为这样,我无论如何都希望雪乃能够活下来……”她突然深有感慨,泪水流了下来。她用指尖按着眼角,“我无意评论江藤夫妇同意器官捐赠的选择,只觉得命运很残酷。”
新章房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那对我呢?现在仍然怀疑我吗?”
熏子缓缓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如果说我发自内心信任你,就变成在说谎了。”
“是吗?嗯,我想也是。”新章房子连续点了好几次头,似乎在说服自己,然后直视着熏子,“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就是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
熏子倒吸了一口气,收起了下巴:“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小狐狸为了拯救公主,忘了自己被施了魔法,把好朋友风吹草连根拔了起来,结果失去了朋友,也无法再见到公主。当时,你说小狐狸很愚蠢。”
“是啊,但是,你认为小狐狸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的逻辑是,如果小狐狸什么都没做,公主就会死,不久之后,风吹草也会枯萎,魔法就会消失。既然这样,至少可以救公主一命。”
“我听了你这番话之后,认为你在暗示我,既然是迟早会陨落的生命,不如趁还有价值的时候让给别人,也就是说,瑞穗也应该捐赠器官……”看到新章房子微微皱起眉头,熏子忍不住问,“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果然应该说得更清楚,这并不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我想要说的完全相反。小狐狸的行为在逻辑上或许很正确,但你认为小狐狸很愚蠢。我第一次看那本绘本时也有同感,不,写这个故事的作者应该也这么认为。虽然在逻辑上是正确的行为,但为什么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呢?这是因为人类并不是光靠逻辑活在这个世界上。”新章房子看着瑞穗,“我猜想别人对你用这种方式照顾瑞穗可能有很多看法,但最重要的是坦诚面对自己的心境,我认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不符合逻辑也没有关系。我说那个故事,就是想要透过故事告诉你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我理解成完全相反的意思了。”
熏子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内心对新章房子产生了怀疑。在研究有关器官移植的知识后,对自己的行为失去了自信,可能也是造成自己错误理解的原因之一。
“米川老师也一样,”新章房子注视着瑞穗说,“她其实应该更坦诚地面对自己。”
熏子听到了意外的名字,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米川老师怎么了?”
新章房子转过头,看着熏子。
“担任特教老师,有时候会遇到植物状态的学生,米川老师之前应该也遇到过好几名这样的学生。”
“对,我曾经听她提过,她说,即使目前没有意识,持续对着潜意识说话也很重要。”
新章房子点了点头。
“可以透过各种方法测试这种孩子,像是触摸他们的身体,或是让他们听乐器的声音和音乐,对他们说话,努力用各种方法了解怎样可以让他们产生反应。”
“米川老师的确很尽心尽力。”
“我想应该是这样,但结果导致她得了心病。医生诊断她的身体不适是心理原因造成的。”
熏子感到胸口隐隐作痛:“难道是给瑞穗上课,造成了她的压力吗?”
“以结果来看,应该就是这样,但我认为真正的原因在她自己身上。”
“你的意思是?”
“在交接的时候,我仔细听取了米川老师的意见。在谈到瑞穗时,她说和以前的学生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难道她是说,瑞穗并不是植物状态,而是脑死吗?
“她说,在瑞穗身上感受不到脆弱。”新章房子的回答出乎熏子的意料。
“脆弱……”
“普通植物状态的孩子手脚的肌肉会萎缩,或是有水肿现象,也经常有褥疮等皮肤发炎的症状。总之,看了让人于心不忍,也感觉到脆弱,但瑞穗完全没有这种情况,肌肉很饱满,皮肤也很有光泽,看起来就像是健康的女孩子闭着眼睛。我第一次看到瑞穗时,也觉得虽然这是投入了最高水平的尖端科技的结果,但仍然是奇迹。”
“那有什么问题吗?”
新章房子摇了摇头。
“是米川老师有问题,她就像对待其他植物状态的学生一样,用相同的方式做各种尝试时,觉得自己在做的事徒劳无益。让瑞穗听声音、触摸她,即使生命征象有些微的变化,那又怎么样呢?她认为瑞穗可能需要某些更神秘的东西,并不是这种形式化的东西。她为此陷入了烦恼。”
这些话完全出乎熏子的意料,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似乎误会了米川老师,原来这些事已经超出了她的负荷。
“我来这里之后,渐渐体会到米川老师说的意思。”新章房子说,“我觉得自己需要做的,并不是让瑞穗出现医学的反应。我每个星期来这里一次,到底该做什么?我绞尽脑汁思考之后,决定做一些自己想要为瑞穗做的事,于是就想到了朗读故事。如果瑞穗能够听到这些故事,就太幸福了;即使她听不到,在这里朗读故事,可以让我心情平静。我希望我的感受能够以某种方式传达给瑞穗。而且,如果你也一起听故事,在我离开之后,这个故事就可以成为你和瑞穗聊天的题材。”
新章房子说话仍然没有起伏,但她的声音温暖地打进了熏子的内心深处。可以成为和瑞穗聊天的题材——她说得完全正确。虽然之前对新章房子产生了怀疑,但在她离开之后,熏子总是和瑞穗“讨论”她朗读的故事内容,这是从今年四月开始不为人知的乐趣。
“既然这样,为什么那一次朗读到一半……”
“就停下来了吗?”
“对。”熏子回答。
新章房子打开了放在腿上的书。
“我刚才也说了,我在朗读故事时的心理状态是重要的因素之一。
当我心情无法保持平静时,一定会对瑞穗有不良影响。所以我会在朗读中途稍微休息一下,确认自己的心情是否平静,但好像因此招致了不必要的误会,我深感抱歉。”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当时心情平静吗?”
“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新章房子微微挺起胸膛,“于是我确信,在这里朗读故事很恰当。”
“很恰当……哦,难怪!”
熏子想起刚开始朗读时,她曾经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适合瑞穗,但她认为这么做最恰当。
“播磨太太,如果你没有意见,以后我也会继续朗读,可以吗?”新章房子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熏子低头拜托她:“当然可以,那就拜托你了。”
新章房子转向轮椅:“瑞穗,太好了。”
熏子看了闭着眼睛的女儿后,和特教老师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