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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五节【广播纪元8年,命运的抉择】·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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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太空前哨——太阳系预警系统

 

对于光粒,地球世界只在187J3X1恒星和三体星系被摧毁时观察到两次,对它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它的运行速度极为接近光速,对于它的体积、初始质量和接近光速时的相对论质量则一无所知。但光粒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攻击恒星的最原始武器,仅凭其巨大的相对论质量产生的动能摧毁目标。如果具备了将物体加速到光速的技术,只需发射极小质量的“子弹”即可产生巨大的摧毁能力,确实很“经济”。有关光粒的最宝贵的观测数据是在三体星系毁灭前取得的,科学家们发现了一个重要现象:由于光粒极高的速度,在与星际空间的稀薄原子和尘埃的剧烈碰撞中,会发出包括从可见光到伽马射线的强烈辐射,这种辐射有明显的特征。由于光粒的体积极小,所以直接观察完全不可能,而这种辐射却能够被观测到。

初看光粒攻击是无法预警的,因为它的运行速度几乎是光速,与它自己产生的辐射几乎并行前进,同时到达目标——换句话说,观测者在事件光锥之外——但真实的情况却更复杂一些。由于有静止质量的物体不可能完全达到光速,光粒的速度虽极为接近光速,但与精确的光速还是有一个微小的差值,这个差值使得光粒发出的辐射比光粒本身要稍快一些,如果光粒的飞行距离足够长,这个差值将越来越大。另外,光粒攻击目标的弹道并非绝对直线,由于其巨大的质量,不可避免地受附近天体引力的影响,弹道会发生轻微的弯曲,而这种弯曲比纯光线在相同引力场中弯曲的曲率要大得多,在接近目标时需要进行修正,这就使得光粒所走的路程比它发出的辐射要长一些。

由于以上两个因素,光粒发出的辐射将先于光粒本身到达太阳系,这个时间差就是预警时间。二十四小时的预警时间,是根据目前能够观测到光粒辐射的最远距离估算的,这种情况下,辐射超前光粒约一百八十个天文单位到达太阳系。

但这只是一种理想情况,如果光粒从近距离的飞船上发射,便几乎没有预警的机会,就像三体世界的命运一样。

太阳系预警系统计划建立了三十五个观测单元,从所有方向密切监视太空中的光粒辐射。

 

假警报事件两天前,太阳系预警系统一号观测单元。

一号观测单元其实就是危机纪元末的林格-斐兹罗观测站,七十多年前,正是这个观测站首先发现了驶向太阳系的强相互作用力探测器——水滴。现在,观测站仍位于小行星带外侧的太空中,只是设备都进行了更新。比如可见光观测部分,望远镜的镜片面积又增大了许多,第一个镜片的直径由一千二百米增至两千米,上面可以放下一个小城镇了。这些巨型镜片的制造材料直接取自小行星带。最初制造的是透镜组中一片中等的镜片,直径五百米,它造出后被临时用来把太阳光聚焦到小行星上,熔化岩石制造高纯度玻璃,继而造出了其他的镜片。各个镜片成一排悬浮在太空中,透镜组延绵二十五千米,镜片间相距很远,看上去都像是孤立而互不相关的东西。观测站位于透镜组的末端,是一个仅容纳两人的小型空间站。

观测站中的常驻人员仍然是军人与学者的组合,前者负责预警观测,后者从事天文学和宇宙学研究,因此,三个世纪前开始的林格博士和斐兹罗将军之间因为观测时间而发生的争执也延续了下来。

当这架有史以来最大的望远镜调试完成、第一次成功地获取一颗四十七光年外的恒星图像时,观测站中的天文学家威纳尔激动得像看到儿子降生一般。与普通人想象的不同,以前的天文望远镜在观察太阳系外的恒星时,能做到的只是增强光度,不可能看到形状,不管望远镜有多强大,看到的恒星都是一个点,只是亮了些。但这时,在这架超级望远镜的视野中,恒星第一次显出了圆盘形状,虽然很小,像几十米外的一个乒乓球,看不清任何细节,但对于古老的可见光天文观测来说仍是一个划时代的时刻。

“天文学从此摘除了白内障!”威纳尔热泪盈眶地说。

预警观测员瓦西里却不以为然,“我说,你应该明白我们的身份:前哨哨兵。在过去的时代。我们应该是站在边境线上的木头岗亭上,周围是没有人烟的戈壁或雪原,我们在寒风中看着敌国方向一旦发现地平线上的坦克或骑兵。就打电话或点狼烟通知后方说敌人要入侵了……你一定要找到这种哨兵的感觉,别总把这儿当天文台。”

威纳尔的眼睛暂时离开显示着望远镜图像的终端屏幕,向空间站的窗外看了看,只见到远近飘浮着几块不规则的石块。那是制造镜片玻璃留下的小行星残块,它们在冷瑟的阳光中缓缓转动,更衬托出太空的荒凉,倒是真有些中尉所说的意境。

威纳尔说:“如果真发现了光粒。不发警报可能是更好的选择,反正也没什么用。本来嘛,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完蛋是一种幸运,你却又要把几十亿人折磨二十四小时,这简直是反人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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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那样,我们俩岂不是成了最不幸的?”

观测站接到舰队总参谋部的命令,调整望远镜方向,对三体星系进行观测,这一次威纳尔和瓦西里倒没有发生争执,天文学家对那个被摧毁的世界也很感兴趣。

各个悬浮的镜片开始进行位置调整,镜片边缘的离子推进器发出蓝色的光焰,只有这时,远方透镜的位置才显示出来,蓝色的光点也在太空中勾勒出超级望远镜的整体形状。二十五千米长的透镜组缓慢转向,当望远镜指向三体星系方向时,透镜组的位置被固定了,然后,各片透镜在轴向上前后移动进行对焦,最后大部分光点都熄灭,只有少数像萤火虫般间或亮起,那是镜片在进行对焦微调。

在望远镜的原始视野中,三体星系的图像看上去很平淡。只是太空背景上的一小片白色,像夜空中的一片羽毛,但图像经过处理放大至全屏后,显现出一片壮丽的星云。恒星爆发已经七年。现在看到的是爆发后三年的景象。在引力和原恒星留存下来的角动量的作用下,星云由凌厉的放射状渐渐变成一片柔和模糊的云团,然后被自转离心力压扁,显示出清晰精致的螺旋状。在星云上方,还可以看到另外两颗恒星,其中一颗显示出圆盘形状,另一颗只是更远处的一个光点,只有从它在群星背景上的移动中才能分辨出来。

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两颗恒星实现了三体世界世代的梦想,构成了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但现在没有生命能享受它们的照耀,这个星系已经完全不适合生命生存了。现在看来,黑暗森林打击只摧毁三星中的一颗,并不仅仅是为了经济,还有着更毒辣的目的。在星系中仍存在一至两颗恒星的情况下,星云物质不断被恒星吸入,这个过程产生了巨量的强辐射,使现在的三体星系成为了辐射的熔炉,对生命和文明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域。正是这强辐射的激发,才使得那片星云自身发光,看起来如此明亮清晰。

“这让我想起了那天夜里峨眉山的云海,”瓦西里说,“那是中国的一座山,在那山的顶上看月亮是最美的景致。那天夜里,山下全是云海,望不到边,被上空的满月照着,一片银色,很像现在看到的样子。”

看着这四十万亿千米外的银色墓场,威纳尔也感慨万千,“其实吧,从科学角度讲,毁灭一词并不准确,没有真正毁掉什么,更没有灭掉什么,物质总量一点不少都还在,角动量也还在,只是物质的组合方式变了变,像一副扑克牌,仅仅重洗而已……可生命是一手同花顺,一洗什么都没了。”

威纳尔再次细看图像,得到了一个重要发现,“天啊,那是什么?!”他指着图像中距星云有一段距离的太空说,按比例,那里距星云中心大约三十个天文单位。

瓦西里盯着那里看,他毕竟没有天文学家久经训练的眼睛。开始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后来还是在漆黑的背景上看出了隐隐约约的轮廓线,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圆形,像夜空中的一个肥皂泡。

“看上去很大,直径有……约十个A②吧,是尘埃吗?”

②天文单位。

“绝对不是,尘埃不是这种形态。”

“你以前没见过?”

“谁也没见过。这东西透明,边界很淡,以前最大的望远镜也看不到。”

威纳尔把图像再次推远,想从整体上看看星云与双星的位置关系,并且想知道是否能看出星云的自转。在视野中,星云再次变成漆黑深空中的一小片白色。就在这时。在距离三体星系约六千个天文单位的远距离太空中,他又看到了一个“肥皂泡”,比刚才那个大许多倍,直径约五十个天文单位、约为一个行星系大小,在里面可以容纳三体星系或太阳系。威纳尔把这个新发现告诉了瓦西里。

“天啊!”瓦西里惊叫一声,“你知道这是什么位置吗?!”

威纳尔盯着看了一会儿,试探着说:“三体第二舰队进入光速的位置?”

“对。”

“你肯定?”

“我以前的职责就是观察这片空域,比对自己的手掌都熟悉。”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曲率驱动飞船在进入光速的加速段会留下航迹。

第一个较小的航迹在三体星系内部,它的出现有几种可能。也许,三体世界最初并不知道曲率驱动会留下航迹,在试验曲率引擎或光速飞船试航时在星系中意外产生了航迹;或者他们知道航迹的事,却因某种意外把航迹留在星系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他们希望的事,他们肯定试图消除航迹,但没有做到。十一年前,三体第二舰队用了一年时间进行常规航行,在距母星系远达六千个天文单位时才启动曲率引擎进入光速,就是为了让航迹尽量远离母星系,虽然这样做已经晚了。

当时,这个举动一直让人们迷惑,最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为了避免415艘飞船进入光速时的能量溢出对三体世界产生影响。现在看来,是为了避免因曲率驱动航迹暴露母星文明。第二舰队在距太阳系六千个天文单位的远方就匆匆脱离光速也是这个原因。

威纳尔和瓦西里长时间对视着,目光中的恐惧越来越深,他们都在进行着同一个推测。

“立刻报告。”威纳尔说。

“可现在还不到常规通信时间,这时报告,就等于是警报了。”

“这就是警报!警告人类不要自我暴露!”

“你过虑了吧,人类才刚开始研究光速飞船,半个世纪后能造出来就不错了。”

“可万一初步试验就能产生那种航迹呢?也许这种试验在太阳系的什么地方正做着呢!”

于是,这个信息被以警报级别用中微子束发往舰队总参谋部,又被转发到联合国PDC总部,不想通过不正常渠道被误传为光粒攻击警报,引发了两天后的世界性动乱。

曲率驱动航迹是飞船在进入光速时留下的,就像火箭从地面起飞时在发射台上留下的烧痕,飞船进入光速后即以惯性飞行,不再留下航迹。可以合理地推测,飞船在由光速进入亚光速时同样会留下这样的痕迹。现在还不知道航迹能够在太空中保留多久,据推测,这可能是曲率驱动引起的某种空间畸变,可能会保留很长时间,甚至永久存在。

人们有理由认为,智子所说:从远距离观察,三体星系看起来比太阳系更危险,正是因为三体星系内部那一片直径十个天文单位的曲率驱动航迹——这使得对三体星系的黑暗森林打击来得无比迅速。航迹和坐标广播相互印证,使得三体星系的危险值急剧上升。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一号观测单元又在不同方向的太空中发现了六处曲率驱动航迹,都近似地呈球形,大小差别很大,直径从十五到两百个天文单位不等,但形状都很相似,其中有一处距太阳系仅为六千个天文单位,显然是三体舰队从光速脱离时留下的。其余的几处从它们所在的方向和位置看,都与三体第二舰队无关。可以认为,曲率航迹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

这是继“蓝色空间”和“万有引力”号两艘飞船在四维空间碎块中的发现后。对宇宙中存在大量高等智慧文明的又一个直接证据。

其中的一处航迹距太阳仅1.4光年,已经接近奥尔特星云,显然曾经有一艘宇宙飞船在那里停留。然后进入光速离去了,但谁也不知道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曲率驱动航迹的发现,使得已经备受质疑的光速飞船计划彻底死亡。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很快促成了国际立法,各个国家也相继立法,全面禁止对曲率驱动飞船的研究和制造,这是继三个世纪前的核不扩散条约以来,对一项技术最严厉的法律禁止。

于是,人类文明面临的三个选择只剩下两个:掩体计划和黑域计划。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对无边暗夜的恐惧

 

表面上看,光速飞船计划的死亡有着明显的原因:避免由此产生的曲率驱动航迹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或者提升太阳系在宇宙观察者眼中的危险值,招致更快到来的黑暗森林打击。但这件事背后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从公元世纪到危机纪元末,人类对星空是充满向往的。但迈向宇宙的头几步充满失败和痛苦。惨烈的末日战役让人类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脆弱,同样给人们心灵带来创伤的是人类之间的黑暗战役。后来发生的事,无论是对“青铜时代”号的审判,还是“蓝色空间”号劫持“万有引力”号并发布宇宙广播,都加深了这种创伤,并使其上升到哲学高度。

其实,普通大众对该计划只是持冷漠态度,他们认为,即使光速飞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造出来,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大众更关注掩体计划,这毕竟是最现实的生存之道;当然也关注黑域计划,三个世纪的恐惧经历使人们强烈向往平安的生活,黑域能够提供这种生活;至于与宇宙的隔绝,人们当然感到遗憾,但太阳系本身已经足够大了,这种遗憾是可以接受的。人们对黑域的关注度低于掩体计划,是因为普通人也能看出这种技术的超级难度,大众普遍认为,凭人类的力量很难完成这样的上帝工程。

相比大众的冷漠态度,对于光速飞船计划的狂热支持和坚决反对都来自精英阶层。

支持研制光速飞船的派别认为,人类最终的安全来自于向银河系的扩张和殖民,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只有外向型的文明才能生存,偏安一隅终究要灭亡。持这种观点的人大多不反对掩体计划,但都对黑域计划持强烈的厌恶情绪,认为那是自掘坟墓,虽然他们承认黑域能够保证人类长期生存下去,但对整个文明而言,那种生活与死亡无异。

反对光速飞船的人大多是出于政治原因。他们认为,人类文明历尽艰辛,终于进入近乎理想的民主社会,而飞向星空后的人类则不可避免地发生社会大倒退。太空像一面放大镜,可以在瞬间把人类的阴暗面放到最大。“青铜时代”号审判中一名被告赛巴斯蒂安·史耐德的一句话被他们当做反复引用的口号:

当人类真正流落太空时,极权只需五分钟。

由民主文明的地球向银河系播撒无数个极权的种子,这种前景是一些人死也不愿接受的。

处于幼年的人类文明曾经打开家门向外看了一眼,外面无边的暗夜吓住了他,他面对黑暗中的广袤和深邃打了个寒战,紧紧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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