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篇 焦船案 第十三章 黑影 · 1
故宜用意深而存虑精,以求其胜负之由,则至其所未至矣。
——《棋经》
黄瓢子赶到了陈桥门外杂间黎家。
如今京城彩画行中,除了碾玉典如磋,便数杂间装黎百彩名头最盛。每回见到黎百彩,黄瓢子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自在。
黎百彩和他的岳丈何飞龙是师兄弟,当初杂间装是由何飞龙提振起来,何飞龙漏画龙睛,触怒了龙颜,被发配海岛后,黎百彩才接过杂间装门头的位儿,广揽徒众,兴作起来。画技上,黎百彩略逊何飞龙,但在胆色上,黎百彩却几乎百无禁忌。他说既然是杂间装,便该杂收杂取,哪般好,便该用哪般。
若是早年间,彩画等级极严,哪里能由他任意妄为?但这些年,朝廷礼制纲常散乱,世风又竞逐浮华。黎百彩正逢其时,为官宦富商绘制屋宇时,只投主家喜好,丝毫不拘常规,所绘庭园极尽奢丽炫目,因而声名大盛,势头强猛。其他四门瞧着,自然都有些不乐,但彩画行五装二刷一向亲睦,众人都不好说什么,只能由他。
黄瓢子的浑家阿菊却只要一提及黎百彩,便一肚子酸恨。黄瓢子自己也时常暗叹,若是岳丈仍在,黎百彩哪里能这么得意?自己也便能跟着岳丈习学杂间装,妻小也便不须为吃一顿羊肉便欢喜得那般。不过,转念又一想,岳丈若在,自己哪里能高攀到他家女儿?说回来,这世间事真如点蜡烛一般,亮了一头,便亮不得另一头,哪里有两下里全都燃着的道理?想到此,他又忍不住呵呵乐起来。就像黎百彩,名声家业都挣到了,却连娶八房都没有生育,直到五十多岁,娶了第九房小妾,才得了一个儿。这原本是天大喜事,可儿子生下来后,黎百彩既不办酒,也不让人瞧那儿子。众人纷传他生了个畸儿怪胎。去年阿菊去黎家,在后院无意中瞅见了那孩儿,嘴眼歪斜,的确有些痴傻。黎百彩不甘心,去年又娶了第十房,那小妾居然真的怀了孕。只是谁知道又会生下来个什么?老天给了你九成九的福,缺的那一分,必定格外狠一些。
黄瓢子一路想着,不觉已到了黎家院门前。不像五彩史家,黎百彩的宅院前立着一座新崭崭黑漆门楼,是官户气派。去年黄河水灾,黎百彩向朝廷献纳了一万五千束秆草,谋到一个本州助教的小散官,因此翻造了宅院,虽不敢大用色彩,却也描青点绿、勾红涂朱,装饰了一番。黄瓢子见院门大开着,正在犹豫该不该进去,却见一个中年妇人挎着只篮子走了出来,是黎家的仆妇刘嫂。他心里暗暗庆幸,忙从木箱里取出一罐姜豉,迎了上去:“刘嫂,你这是去买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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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郎啊?你是来寻我家员外?他才和大娘闹了一场,生气出去了,你不用进去了。”
“哦?黎员外和大娘一向和睦,怎么会争闹?”
“还不是为九娘?”刘嫂压低了声音,“上个月头上,九娘抱着小公子、带了那个新雇的养娘回娘家去了,一个月了还没回来。大娘问员外,九娘啥时间回来,员外回了句:‘你干吃酱瓜闲操心,她回不回来干你盐醋?’大娘自然委屈,哭了起来。其他几个娘都在,全都护着大娘说话。员外焦躁起来,连骂带踢,闹了一场。”
黄瓢子原以为出了何等大事,却原来只是妻妾争醋斗气。
“你手里这罐子是啥?”刘嫂问。
“哦,这是我浑家新酱的姜豉,拿些来孝敬员外和夫人。”
“里头仍在哭呢,你莫进去。我替你收了。你上回送的那些芥辣瓜儿几位娘都说好,你下回再送些来。”
“好,好!”
于燕燕顿时惊住,自己怀孕了。
正院那边僧人击铙敲钹,好不热闹,她心里却一阵阵发凉。
典如琢不告而别,她也全然冷了守节之心,只想等查明白典如琢死因,便离开典家。这时却发觉,自己这一生将永陷典家,再难抽身。生平头一回,她真切看到男女之别——男人说走便走,一干二净,片缕不留,天上的云一般;女子却如地上的土,只能等、只能望、只能受,风吹来一粒草籽,一旦生了根,便占尽这片土,再难清静,更难斩除。
她低头惊望自己小腹,似乎已觉到里头有活物在蠕蠕而动,甚而不敢伸手去摸,心里又慌又怕,忙避开脸,却一眼看见桌上给丈夫绣的笔匣袋子。兰花还没绣,那花茎瞧着断了头一般,不正是这段婚姻?有始而无终。身为女子,和这袋子有什么分别?男子娶你,不过是要你替他盛装后代。他若绝了情,不但弃你如破布袋,连袋里的后代也可决然不顾。她一阵怨恨,从针线篓中抓起剪刀,颤着手握紧,要去剪烂那绣袋。剪刀尖要刺到兰叶时,却下不得手,那并非剪绣袋,而是剪自己的心。她怔望片刻,再忍不住,趴到桌上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心中忽而涌起一阵恼愤:我为何要哭?该哭的是你典如琢。我并非猫犬,更非物事,被人捡着收着便欢喜,被人丢弃便自伤自怜。你愿走愿丢,由你。即便能拦,我也不会拦你。我要生下这个孩子,自己好生把这孩儿抚养成人。若是女儿,我便教她自珍自爱,绝不倚靠男人。他若是儿子,我便教他守信守义有担当,绝不负心于人。
念及此,她抬起头,两把抹尽泪水,从针线篓中拣出一束蓝色丝线,拈起绣针穿好,重新拿起那绣袋,开始绣那朵兰花,心里默默说:“他负我,我不能负己心。我要绣好它,拿到灵前烧给他,让他知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不守信,似他这般轻舍轻弃。”
不知绣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抬起眼透过窗户望去,是阿黎引着三哥于仙笛进来了。三哥神情瞧着若有所思,应该是查出了什么。她心里一颤,轻手放好绣袋,起身迎了出去。
三哥瞧见她,眼里又是疼惜又有些忐忑,她让三哥坐下,等阿黎斟了茶出去后,才涩涩露出些笑意,轻声问:“三哥,你查到什么了?”
“如琢那晚买了丝线回来路上遇见了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孩儿,在河边说了一阵话,而后如琢独自去了酒肆,吃了许多酒,才回的家。”
“什么妇人?”她心里一刺。
“不清楚,只知道那妇人唤如琢叫‘少东家’。不知她跟如琢说了什么,竟让如琢……”
“少东家?那一定是这里雇过的仆妇。我去问问……”
于燕燕立即站起身,快步出了小院,想追上阿黎,可到了外间一看,已不见阿黎身影。她忙要追到前院去,可一听院子那边一片诵经声,不好贸然出去,只能停住脚。正在急不可耐,却见大嫂的婢女阿青从后边绕了过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是个青瓷碗,冒着热气。
“二娘,娘熬了些粟米粥,让我端一碗过来。”
“阿青,这家里以前有没有雇过其他使女?”她忙迎了上去。
“其他使女?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快三年了,除了阿黎,并没见其他使女。”
“你来之前,一定有其他人,你没听说过?”
“没……没有。”
“阿青,你莫骗我!你一定听说过!”
“我……我只影影绰绰听着,我来之前,是有个使女。”
“你还听见过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二相公自尽那天,见了那妇人。二相公就是因她而死!”
“啊?”阿青前后望望,见没人,才压低声音,“二娘,我说出来,你千万莫说是我说的……我隐约听着,原先那个使女似乎不安分,和二相公有些……有些……我说不出口,反正不干净。这都是我乱猜的,二娘千万莫说出去!”
程门板站在河岸边,闷望着那只焦船。
坊正怕那船沉没,唤人将它拖上了岸边,斜搁在草坡上。开封府里人手正紧缺,搬尸的一直没来,那几具尸首仍摆在船板上,用两张破席子罩着。悬赏告示也已张贴在各个路口,却没有人应。
程门板心里焦躁不已,面上都有些藏不住了。坊正见他候在那里,也不好走开,便叫人搬了两块石头,拂净尘土,请程门板坐下来歇息,自己也陪坐一边。程门板见那坊正坐得无聊,几回开口想闲谈,他始终板着脸,一声不应。坊正越发没趣,坐在那里如同受刑,不住扭挪着。程门板自己也难熬,却只能熬,且要做出沉思之状。其实心像是被黑油膏腻住,哪里有分毫主意?
一直挨到午后,天阴下来,飘起了雨丝。那坊正忙站起身:“下雨了!”程门板屁股早已坐麻,也站了起来:“这船还是得差人轮流守着,就劳烦你了。”坊正面露难色,却只好点了点头。
程门板刚要转身离开,却见一个小厮引着个农夫快步走了过来:“程介史,这个人前晚上见过这只船!”
“哦?你在哪里见到的?”程门板忙望向那个农夫,三十出头,朴朴实实的。
“就是这里!小人去城里卖菜回来,天已经黑了。经过这里时,这船靠在岸边,船上亮着灯光,帘子挡着,瞧不见里头。只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似乎是在唤爹娘喝姜蜜水,一个小儿嚷着也要喝……小人那时口正渴,故而听得极清。可又不能去讨一口喝,便忙着赶路,没停步。才走了两步,就猛然瞅见旁边这棵大柳树背后躲着个黑影,似乎是个男人。小人唬了一跳,可咱这等人嫌狗欺的草命,哪敢惹是非?于是小人装作没见,赶忙走过去了……其他的小人再不知道了。”
程门板心里暗惊,莫非这黑影才是凶手?
牛慕终于等来了那个大板牙男子老范。
他忙将自己推断急急说了出来:“清明那天,我姨姐宁妆花并没有上那顶轿子,姨姐夫的尸首也没被搬上那辆太平车,这一人一尸,一定是藏进了甘家面店!”
老范听了,顿时呆住,手把住虹桥桥栏,龇着那对大板牙,惊了半晌,才连声说:“对对对!那天那伙人接了令姨姐走到甘家面店前,轿子和太平车已停在那里。两个壮汉先将棺材抬上太平车,而后在车子这边展开一大张黑油布,要罩上棺材时,领头的年轻男子走过去叫住两人,指着那油布,比比画画说了一阵。那两个壮汉里外瞧着那油布,似乎是在争辩正反面。争执了一阵子,才将油布罩在棺材上。这恐怕正是障眼的法子,挡住视线,有意拖延。另外几个帮手都站在车子那一侧,被油布挡着,便能趁机将棺材里头的尸首搬走。至于令姨姐,我倒是瞧见她上了那轿子。不过,正如你所言,朝里那一侧轿板若做过手脚,便能打开,胁迫令姨姐从那边下去,而后掳进那间食店。那伙人则抬着空轿、拉着空棺,假意进城……若真是如此,那甘家面店的人便是他们同伙,至少是买通了的。走!我们这就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