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篇 焦船案 第十七章 黑犬 · 2
史小雅和夏芭蕉被点出名姓,越发慌乱,却不敢出声。
孟青山原本面色清冷,孤坐一旁,这时则身子前倾,发起急来,他亢声喝问:“张作头,言须有凭,话须有据。你若拿不出凭据,孟某不会甘休!”
“凭据自然会有,孟老兄莫焦莫急,待我慢慢道来。所谓有鱼争食,必有争食鱼者——这里另有一人没有现身,此人叫何奋,是当年杂间装何飞龙的幼子。”
众人又一惊,黄瓢子在一旁更是忍不住“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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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用略顿了顿,才又言道:“何奋现任工部书吏,他便是你们这彩画行鱼池边的钓鱼人。黎百彩和仇蝇子密谋之初,此人其实已先谋划好,与孙阿善暗中结盟,借职任之便,拿《百工谱》做大饵,分头向在座几家许诺——除掉典如磋,入选《百工谱》。
“当然,在座几位都非愚人,不会轻易入套。何奋当然也知道,因此承诺先逼死典如琢,以做信证。典如琢果然如他所言,旋即自尽。在座几位见了,便不再怀疑,一起落入套中。何奋这一招,可谓一饵钓五鱼。
“若单只是争名逐利,倒也罢了。此等争逐,世间太多,时时处处皆有。我们在这里说话,门外千百万人,正在汴京城、在各路州、在天下各处厮杀争抢。何奋这鱼饵,钓出的远不止是贪狠。现在我们再回过头看那焦船案……”
那五人全都垂下头,像是等着受刑一般。程门板和其他人则都惊望张用,急等下文。
张用却走到孟青山旁边,孟青山身子不由得缩了一缩,铁青着脸惊望向他,张用却朝他眨眼一笑:“污黑莫过人心,借老兄茶水清一清肝肠,再蹚下一摊黑泥。”说着从孟青山身边小几上端起他的茶盏,一口喝下。而后用袖子抹了抹嘴,转身回到原地。
他微叹了一口气,才又开口继续:“程介史将才问焦船上那五具焦尸的身份,其实若不是程介史发觉其中那个年轻男尸衣襟上沾有漆点,我也绝想不出那五人身份。前襟裤鞋能沾到漆的行业不少,但肩后能落漆的,唯有在房梁斗拱下做活儿的彩画匠人。”
程门板听到这里,脸上才略微有些舒展。
“另外,那焦船上还有一具尸首,没有被烧,是自杀,并且眇了一只眼。程介史曾疑心他是萝卜案中那个田牛,程介史并没有猜错,此人正是独眼田牛。借由衣襟上漆点和那只独眼,我才将这几桩事件勾连起来,由此推断出,那具年轻女尸是孙阿善。”
“哦?证据何在?”程门板忙问。
“证据在何奋身上,何奋借《百工谱》一饵钓五鱼,固然是为钱,更是为了泄愤。”
“泄什么愤?”
“他父亲原是杂间装名匠,当时风头正劲,却漏画龙睛,触怒龙颜,被发配沙门岛,丢下何奋姐弟两人受尽凄凉。何奋自小气性大,看着彩画行其他五装各个兴盛,心中由此迁怒怀恨,借《百工谱》设出互斗互杀之局,要毁掉整个彩画行。这杀局正设在那只焦船上——
“他让田牛租了那只船,他自己则和孙阿善两下里分头行动。这一头,何奋分别与在座四位约好,在那船上见面付钱,钱数想必不会少,以各家的财力,也不是难事;另一头,孙阿善在清明那天,故意在东水门现身,让典如磋去寻她。孙阿善照旧用那孩子威胁,典如磋却不似其弟,岂肯轻易就范?不过,若想解除威胁,唯有灭口。
“典如磋便暗中尾随孙阿善,孙阿善则将他引到五丈河那只船。船上已聚齐四个人,孙阿善又口里有意唤爹唤娘,让岸上的典如磋误认为是她家人。船里那几人各怀鬼胎,不明就里,喝下孙阿善煮的药汤,一起昏倒。典如磋以为他们都已睡着,便趁机浇油焚船,烧死了五个人……”
“且慢!”程门板满眼糊涂,忙高声打断,“你是说那船上被烧死的是这四个人?”
于仙笛、黄瓢子、胡小喜、范大牙也都纳闷不已。黎百彩、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四人则都垂着头,面无人色,典如磋更是已经形如鬼魅,低垂着头,不住攥紧拳头,骨节拧得咯吱吱响。
张用略停了停,才慢慢开口:
“船上被烧死的除了阿善,其他四人分别是史大雅、孟青山的弟弟孟清溪、夏芭蕉的娘、黎百彩的幼儿。男女老幼,正好凑成一家五口的模样。”
“什么?”程门板惊呼。
张用扫视那彩画四人,心里一阵黯郁:“在座四位,这两天家中各缺了一个人,史小雅的父亲、孟青山的弟弟、夏芭蕉的娘、黎百彩的幼儿。其实,何奋和这四位约好后,还做了件事——分别送了封信给他们。陈小哥——”
陈六一直候在门边,听到唤忙快步走了进来。
“何奋是否让你把信送给彩画行四家?他说什么没有?”
“何相公说必须亲手交给这四位相公……”陈六分别指向黎百彩、史小雅、孟青山、夏芭蕉。
“何奋自己并不想动手谋害人,只想看人谋害人。我猜测,这四封信内文应该大致相似,都是告密信。他写这告密信,是想验证人心。信里告诉四人,那船是个陷阱,去了会丢掉性命。可惜,人心最经不得验。这四位收到告密信,必定都将信将疑。信若是假的,去船上送了银钱,自己便有望入选《百工谱》;若是真的,只要自己不亲自去那船上,便无须多虑。只是,让谁去?
“何奋用意正在于此。贿赂衙吏,抢夺《百工谱》名额,这等事必须极其隐秘,唯有至亲之人才能告知。恰好史大雅亟望儿子能重振家声;夏芭蕉的母亲半生辛苦,也是为儿子成才成名;孟清溪常年仰赖其兄,也盼着哥哥孟青山入选《百工谱》,自己能沾带些好处;唯有黎百彩,并无亲近可信之人。
“但四位各有一桩心病,正被何奋戳动——史小雅自幼被父亲严苛训教,满腹委屈,却从不敢有丝毫违逆;夏芭蕉则被母亲事事包办,养出一身娇气,成名之后自然急盼自主自立;孟青山被无赖弟弟拖累多年,早已难忍;黎百彩半百得子,却有残障,他视之为羞耻,新纳的小妾又怀了身孕,并不担心子嗣。另外,雇请孙阿善一事,也是一桩把柄隐患,必得除之方能安。
“在座四位,收到密信后,不约而同,将至亲之人当作祭牲。成,则自己得名利;不成,则借人之手,除去心病。哪怕心有愧疚,罪责却不在自己。
“这便是焦船上那几具尸首的来由。一边是典如磋想杀人灭口,另一边是彩画四家想借刀争名、借人杀亲。两下里被设计,凑到一处。一场大火,焚灭人心……”
张用言罢,大厅中寂无声息。彩画行那些人全都已如枯枝僵尸。于仙笛、黄瓢子、胡小喜、范大牙则个个惊张着口眼。
只有程门板,愣坐在上首,左右扫视良久,才忽然问:“船上死的那个年轻女子真是孙阿善?她既然知情,为何不逃走?”
“我推测,照原先谋划,孙阿善带黎百彩的幼儿去那船上,收了另三家的钱后,交给独眼田牛带走,而后煮好药汤,灌晕四人,自己从船的另一侧悄悄凫水离开。然而,她并没有走,反倒也喝下药汤。大板牙兄弟查问到,孙阿善不仅被典家父子玷污,后来又被轿夫乌扁担强奸。接二连三被人欺凌,她恐怕早已没有多少生趣。逼死典如琢后,也并不会好过多少,只能越发厌世,宁愿于昏睡中死去。”
“独眼田牛既然走了,为何又死在船上?”
“他虽缺了一眼,心却比常人更坚执。他暗慕孙阿善已久,那晚从船上取走银钱,应该是去交给何奋,而后等待孙阿善来会合,却一直不见孙阿善来,他自然又回去寻,却发现孙阿善也已经烧死。于是拔刀自尽,死在孙阿善身边。生时未能结缘,死后相伴共眠……”
厅中越发冷寂如窖。
“好了,我所知,便是这些。该搜该寻、该拷该问,由你们发落。告辞——”张用抬手一揖,转身便走,口中高声吟哦:“人凭艺立身,名逐虚成妄。百年彩画行,一朝成沙场。”
他出了门大步向西,朝素兮馆走去。一路上,清风浩荡,飞絮如雪,心中却积满厌闷,他不管路人,仰天大喝几声,方才吐出胸中郁气。
一路来到素兮馆,门虚掩着,他用力推开,大步迈进,高声嚷道:“解谜人来了!”
何扫雪那只黑犬猛然从墙角蹿过来,不住朝他狂吠。张用瞪起眼,也学它的吠声,怒喝回去。一人一犬,互吠不止。这时,廊下传来一声清叱:“廷珪!”是何扫雪,仍旧清素明洁,白梅一般。那只狗听到唤,立即止住了声,转身跑到何扫雪身边,蹲伏下来。
张用望着何扫雪,大声道:“黑犬者,默也,吠犬不咬人,咬人犬不吠,谜底是默杀。人心之恶,随处皆在,只是大都藏而不露,隐而不发。不露不发却未必无伤无害。有时,隐默之恶,胜于行凶。彩画行一连串凶死其实是三场默杀。
“第一场默杀是多年前,杂间装何飞龙的死。何飞龙漏画龙睛,原是自己过失。但当时彩画行几大名匠都在场,史大雅、典如磋、孟青山、夏芭蕉……那是皇城秘阁,彩画绘制完毕,必定要细细验工。何飞龙疲累之极,疏漏了,但其他几人难道也都没有发觉?当时何飞龙一支描龙笔,绝技压众,杂间装更是融汇各家,异峰突起。彩画行一向亲睦,其他人虽然嫉妒,却不好流露。验工时,史大雅等人即便发觉何飞龙漏画了龙睛,恐怕也装作不知。他们不害何飞龙,却以默代杀,坐视他罹祸。这场默杀当时恐怕无人发觉,但何飞龙的幼子何奋是个精细负气人,成年后恐怕渐渐醒悟过来,正巧今年工部修订《百工谱》,他便以此为饵,诱使彩画五装彼此默杀。
“第二场默杀,是彩画四家默许孙阿善逼死典如琢。
“第三场默杀,则是彩画四家各自将亲人送至焚船。
“何奋姐弟当年曾受你救助,孙阿善应该是听闻你雪菩萨的名号,前来向你求助,你们一同谋划了这一场回环默杀。你们并不动手,只设诱因,引动他们互杀。你不愿如他们一般默而不语,才叫我去解谜。这谜我已经解开,照约定,得收利了……”
张用说着将长襟撩在腰前,一把扯下裤子,露出光腚,蹲在院子中间,先大大放了个响屁。
何扫雪原本一直静静听着,眼中微含笑意。这时猝然变色,眉头蹙起,雪白面庞顿时泛红。
张用却哼着小曲,仰脸笑瞅着她,酝酿屙意。蹲了一会儿,又用小指掏起耳孔,左旋右旋,抠出一点耳屎,轻轻弹到面前地上。接着便拽起裤子,站起身,哈哈大笑:“我只说屙屎,并没说从哪个孔屙。记住,三个月不许清扫!”
说罢,他丢下何扫雪独自羞怔,转身出门,高声吟出一阕《阮郎归》:
浮云万里问苍茫,无根聚散常。春来秋往雁成行,风吹大梦凉。
如蚁乱,似蜂忙,争得满目狂。归来万户闭秋霜,人间落叶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