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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篇 焦尸案 第五章 丰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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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众人旋即哄然爆笑起来,茶汤饭粒喷得满桌,拍桌的、跺脚的、捂肚的、趴倒的、仰侧的……没有一个能坐得直。那笑声更如鸡疯、鸭狂、猪惊、驴恼……各般声气都有,唯独不闻人声。

周万舟坐在那里,脸烧得要涨破,心被数十把铁锤砸成了碎渣。他却必须硬挺着坐在那里,不能逃,也不能恼。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笑声才勉强停住。知州笑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满眼泪水,望着他说:“果然是花王,快,快行赏,哈哈哈哈……”随即又弯下腰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又笑了起来,实在笑不动了,才怪叫哀鸣嘶喘着停下来。而那老妇,则一直站在那里扭捏,不时跟着抿嘴羞笑两声。

知州又强憋住一口气,朝那老妇说:“花王,还不快谢赏?”那老妇听了,扭捏着走到周万舟近前,侧身道了个万福。周万舟头都不敢抬,从袋里摸出那块碎银,慌忙递给老妇,老妇伸出一双老树皮的手接过去,连声说:“谢官人恩赏!”他听着那声音,心被刀剐一般。

他记不得昨夜服侍自己的,是否真是那老妇,也记不清夜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却哪里敢去问?这场羞辱,过了一年多,才渐渐平复。但只要念及,周万舟心里仍旧会一阵抽痛。他却知道,人生在世,必先受得住辱。若被这些辱击垮,不但再难进一步,连这辱也白受了,因而,他只能装作无事、装作不见。

此时,盯着从焦尸身上取得的那块碎银,他却再难安稳。这银子特地从那老妇手里换来,背后刻上“和春”二字,自然是为了羞辱他,更要借这凶案将他牵扯进来,陷害他。那换银子的老汉究竟是何人?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周万舟急急思寻了半晌,忽然想起,当日在那早宴上,老妇退下去后,他朝席上慌瞟了一眼,见知州和王豪头凑在一处,仍在低声说笑。王豪身后侍立着一人,胡须花白,垂到胸前。那人正望向他,眼里含着些关切……周万舟心又猛地一颤:王豪管家老孙!

他也顿时明白老孙为何要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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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十那天清早,他骑了马,出城去乡里一个豪强家赴宴,却见老孙骑着马迎面行来。他知道本府知州欲将王小槐荐举到御前,王小槐执意不从,后来却应允了拱州知州。本府知州为此着实生恼。周万舟望见老孙,心里一动,或许可以再劝劝老孙,去说服那小猢狲改变主意,也算一件功劳。于是,行到近前时,他唤住了老孙。

老孙忙下了马,躬身施礼拜问。他见老孙面上虽然恭敬,却并不谦卑,神色间甚而隐隐有些轻忽之意。他猛然想起,梁园那日早宴,老孙望着自己,眼含关切。他越发有些羞恼,你不过一介奴仆,何来胆气,竟敢俯视我?

他知道老孙之所以能如此恭而不卑,全仗一点儿自尊。人能站立,靠的不是脊柱,而正是这点自尊,这自尊盔甲一般将人护住。若想折服说动这老杂货,得先将他这盔甲剥去。这些年来,周万舟自家亲身经历了盔甲如何被人一层层剥尽,深知其间委曲。他盯着老孙,并不急着发话,审视半晌,大体看清老孙那盔甲次序,这才开口问:“你进城有何要事?”

“前去给知州回话。”

“荐举王小槐那事?王小槐主意果真定了?”

“嗯,小相公已应承了拱州知府。”

“他那主意动不得了?”

“小相公性子执拗,旁人的话,全听不进去。”

“你的话他也不听?”

“老朽只是个仆役——”

“你也清楚自己只是个仆役?”

老孙顿时愣住,抬眼望了过来,眼中既惊疑,又有些质询之意。周万舟知道已触及第一层盔甲,便直瞪老孙,加重了语气:“虽说是仆役,可如今王豪亡故,王小槐又年幼,王家便是你的了。”

“老朽哪里敢?老朽只是听小相公差遣。”

“王小槐那点年纪,他懂得什么?你若不敢,便该辞了管家一职,让敢管的人来管,否则,王家岂不要败在你手里?”

老孙顿时涨红了脸,周万舟知道已破了第一层,便进而逼问:“王家账目是否全在你手里?”

“嗯。”

“上头收支数目可都对?”

“老朽从来不敢起一丝一毫贪心。”

“贪不贪心,只有你自家知晓。王豪与我,也算有些情谊,我只问你,若查起账来,是否一丝一毫错处都没有?”

“这个……”老孙眼里露出些慌意。

周万舟知道第二层已裂了道口子,紧逼道:“若被我查出有错,你该如何交代?”

“那账目每年进入成百上千笔,难保没有些错处。不过,老朽敢对天起誓,即便有错处,只是无心疏漏,老朽绝无半点私占之心!”

“钱财上即便没有私占,常日里吃的、用的,也尽都是你自家的,没有贪占过主家一毫?”

“这……老朽长年住在主家,吃用也在主家,自然难分隔得那般清楚明白。”

“这么说,你夫妻两个还是贪占了王家?”

“老朽大半生在王家为仆,尽忠尽力,便是多吃了些,也是该当!”

“吃一口肉是吃,吃许多肉也是吃,你多吃多少算该当?如今王家没人看管,自然是尽着你吃用,便是吃尽了他家,也是该当?”

“这……”老孙嘴唇发抖,第二层盔甲也已破开。

“老少两代主人,你是忠于哪个?”

“老朽心中并无分别。”

“王豪在时,若有失误,你见了,劝不劝?”

“自然要劝,但听不听,由老相公自家做主。”

“小相公做错了事,你劝不劝?”

“自然更要劝。”

“他若不听,你便由他?”

“这……老朽只是仆人,主人若不听,老朽也无法。”

“他要杀人放火、谋反作乱,你也只是瞧着?也拿‘无法’二字开脱?”

“这……”

“王豪将儿子托付给你,你却只抱着‘无法’二字,任由他为非作歹。他若闯了祸,送了命呢?你这是忠,还是不忠?”

老孙垂下头,手也抖了起来。第三层盔甲也被破开。

周万舟趁势追逼:“人心难欺,哪怕孩童。王小槐之所以不听你劝,正是瞧出了你这伪善伪忠,知道你劝也只是假劝,何曾真心爱惜过他。”

老孙抬起头,眼里涌出浑浊老泪,盔甲尽数剥落,再立不起来。

“你若还剩一点儿忠心,就再去劝劝他。他惹恼族人乡人,并无大碍,但若触怒了知州,会是何等结局,想必你也清楚。我见不得欺主不忠之人,你若仍抱着‘无法’二字,我便替王豪行一回公道,差人前去清查账目,若有一笔不对,就莫怪我狠心。”

老孙像是被吊捆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惊望着他,目光早已溃乱。

周万舟自家尝过这等盔甲被剥光的滋味,知道这时老孙已全无主见,只能遵命行事。他不再多言,瞅了老孙一眼,随即驱马向前,继续去赴宴。行了半晌,回头望去,见老孙仍站在那路边,如同寒风里一根枯朽树桩。

然而,老孙最终并没劝转王小槐。而且,昨天一早,他从开封府来传送公文的驿递口中听到,王小槐竟被烧死在汴京。到今天,府衙前又横了这样一具焦尸,焦尸身上装了这块碎银,自然是老孙怀恨复仇。

他只知盔甲被剥尽后,人再难立起来,却没想到被剥之人,竟会生出这般恨意。这焦尸恐怕与王小槐之死有关,或者正是烧死王小槐之凶手,逃到了应天府,被老孙追到。王豪虽死,财势仍在,老孙不难招聚卖命之人。若要将凶手烧死,轻易至极。

周万舟万分后悔,不该让那小吏去查问银子来由,否则只要捉住老孙,这凶案便已告破。如今这块银子将自己牵扯其中,一旦说开,即便能摆脱罪嫌,梁园那场羞辱又会被人揭开。他只能暂藏住这银子,等着那些吏人能从其他线头查到老孙。而那小吏,则必须设法支走。

周万舟知道这些吏人,没有几个不贪枉。他想起几个月前,那小吏和一个承符不知因何,竟在官厅外打起来。周万舟便立即命人唤来那承符,私下里问那小吏过处,那承符迅即说出几条赃证。周万舟便叫那承符马上去撺掇那几个被强索钱物的来告举。第二天,那几个苦主果然一起来递讼状。照刑律,索贿一匹以上,即笞八十,流放二千五百里。周万舟便将那小吏捉起来,打了八十杖,关进牢里,择期发配。谁知那小吏发了狂症,半夜以头撞墙,竟撞死在狱中。

周万舟听闻后,心里暗惊。他虽做过不少枉法之事,却从没害过人性命。而那焦尸案,又别无进展,他生怕老孙再做出些什么来,便骑了马赶往皇阁村,想亲自试探试探老孙,好相机行事。可到了王家庄院,却见许多人候在院门前。他下马一问,那些人竟说王小槐还魂闹鬼,到处丢撒栗子,一连数日不清净。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正在里头一个个替人相看驱祟。

周万舟原本就忌惮鬼神之事,深信这些相士方术,又早闻相绝之名,一直苦于无缘得见。再念及那小吏,心里更是惊疑难安。见院里一个人出来后,忙抢在前头走了进去。

陆青见他身着官服,微有些意外,却没有起身,只抬手示意他坐到对面那张椅子上。随后便盯住他,注视良久。那目光先还沉静平和,继而变得幽深莫测,更露出一些冷厉之光。他有些惶恐,但尽力坐正,守住自家官威。陆青随即缓缓开口:“由虚转盈,乃丰之卦。屈己抑志,始得遂愿。成而易骄,满而易溃。败伏于盛,暗生于明。肆心逞意,启灾肇祸……”他越听越怕,身上那官服一件件被剥开一般,露出里头荏弱之躯。最后陆青又教他一句驱祟之语,他听了,心上更似被狠刺了一刀:

“心同此伤不知怜,何怨人间彻底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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