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2
什阿娜发现自己站在了通向死亡的路上,她的思想在当时还没有完全成熟,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很多年之后,经过姐妹会的教导,她的心智成熟后,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是被孤独吓昏了头脑,想让撒旦送自己去和遇害的亲友做伴。
巨虫的身下传出了摩擦的声音。
什阿娜捂住了嘴巴,险些叫了出来。
虫子缓缓动身,退后了几米,掉头沿着来时的轨迹边缘加速离开了。随着巨虫的远去,虫身与沙地的摩擦声渐渐消失了,这时什阿娜才注意到了另一个声音,她抬头望向了天空。祭司的扑翼飞机扑棱扑棱地飞来,影子从她的身上掠过。飞行器朝着沙虫的方向飞去,在清晨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什阿娜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恐惧。
是那些祭司!
她死死地盯着那架扑翼飞机,看到它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便飞了回来,慢慢落在了附近一块被沙虫压平了的沙地上。她闻到了润滑油的味道,也闻到了扑翼飞机燃料令人作呕的酸味。那个东西好像一只巨大的昆虫,趴在地上,对她虎视眈眈。
扑翼飞机的一扇舱门打开了。
什阿娜挺起胸膛,坚定地站在原地。好极了,他们以前就抓到过她,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她都知道。逃是绝对逃不掉的,毕竟那些祭司驾驶着扑翼飞机,他们想去哪里去哪里,想看什么看什么。
两位衣着华丽的祭司走下扑翼飞机,向她跑了过来。两人穿的都是白底金纹紫绣边的长袍,来到什阿娜跟前,便赶忙跪在了她的脚下。她闻到了他们汗水的气味和身上麝香一般的美琅脂熏香。两个年轻的祭司和她印象中的祭司差不多——神态和蔼,手上没有茧子,也不在乎流失水分。二人的长袍下面都没有穿蒸馏服。
什阿娜左前方的祭司,眼睛与她同高,说:“夏胡鲁的孩子啊,我们看到你的父神将你从他的国度带到了这里。”
什阿娜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祭司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父母和她认识的所有成年人,都通过他们的言行举动令她把这个道理深深地记在了心里。祭司拥有扑翼飞机,无论你是否触犯了法条,祭司心血来潮之间,都会将你喂给撒旦。她的同胞知道很多祭司的事情。
什阿娜看着眼下跪着的男子,后退了两步,张皇地看了两眼周围的情况。应该往哪边跑?
说话的祭司举起了一只手,乞求道:“不要走。”
“你们都是坏蛋!”什阿娜叫破了喉咙。
两名祭司闻声,慌忙低头趴在了沙地上。
远处,阳光从城市高楼上的镜片折射了过来。什阿娜看到了那些东西,她知道这些闪光是怎么回事,祭司总是会在城市里看着你。如果看到了镜片的反光,那就是告诉你不要太出风头,要“乖一点儿”。
什阿娜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放在了身前,希望能让自己停止颤抖。她瞥了一眼左面,瞄了一眼右边,然后看了看跪在自己脚下的祭司,不太对劲。
两个祭司头磕在地上,不停地颤抖,诚惶诚恐地等待着,谁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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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阿娜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她还是个八岁的孩子,无法理解短时间内发生的这些事情。她知道撒旦带走了爸爸妈妈和所有的村民,这是她亲眼看到的事情。撒旦把她带到了这里,却不愿把她送入它的熊熊烈火中。它放过了她。
这个词她知道是什么意思:放过。学唱圣舞的歌曲时,大人跟她解释过这个词语。
“夏胡鲁放过我们!”
“快快带撒旦离开……”
什阿娜不想惊动地上的祭司,于是挪动脚步,慢慢地跳起了那支没有节奏的舞蹈。记忆中的音乐逐渐在脑海中响起,她展开了双臂,两条腿交替着庄重地抬起。她的身体不停地转动着,起初还很慢,随后舞蹈的热情在她的心中燃起,转动的速度便随之加快了,棕色的长发便也快速抽打着她的脸庞。
两名祭司奓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到这个奇怪的孩子竟然在跳圣舞!他们认出了这些动作,这就是安神圣舞。她正在请求夏胡鲁宽恕他的子民,她正在请求神宽恕他们!
两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他们希望用古老的办法转移孩子的注意力——一边和着节拍拍手,一边诵起了那首古老的歌:
“先祖碛中食玛那。
焦岩之地旋风来!”
祭司已然忘却了其他的事情,注意力完全聚集在了这个孩子身上。他们看到孩子身形瘦削,四肢纤细,但是身上不乏肌肉。她的长袍和蒸馏服破旧不堪,打了不少补丁,好像贫民的装束。她的颧骨高突,在橄榄色脸上留下了阴影。他们还注意到了棕色的眼睛,部分头发因为长年日晒,也已变成了棕红。孩子的脸部整体呈现出节水的尖锐形状——鼻子和下巴狭窄,额头宽大,嘴大而唇薄,脖子细长。她长得很像达累斯巴拉特至圣之殿那些弗雷曼人肖像。废话!夏胡鲁的孩子必然是这样的样貌。
她的舞跳得也很好,曼妙的舞步全然没有过短的重复片段,从不下于一百步。太阳逐渐升起,她还在不停地跳着,直到将近中午,才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
两个祭司站了起来,眺望着夏胡鲁离开的方向。女孩的舞步没有将他唤回,他们受到了宽恕。
什阿娜便由此开始了新的生活。
因为什阿娜的事情,高级祭司在他们的住所里吵了许多天,最终把他们的争执和报告交给了最高祭司杜埃克。一天下午,他们在小会圣堂举行了会议——杜埃克和六个祭司议员,圣堂壁画上人面虫身的雷托二世和善地俯视着他们。
杜埃克身下是穆阿迪布本人坐过的石凳,是在风隙谢齐找到的古物,腿部仍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只厄崔迪鹰的雕纹。
几位议员与他相视而坐,他们的长凳全无古色古香之感,也比他的短小了一些。
最高祭司身形魁梧,灰白的头发梳理齐整,锦缎一般垂至肩头,恰好衬出了他方正的面孔,阔口厚唇,下巴肥厚。杜埃克的瞳孔呈深蓝色,周围则依然是原来透明的眼白。他灰白的眉毛没有经过修剪,浓厚茂密地遮在了眼睛的上方。
那些议员中间混杂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是从前的祭司家族的后代,每个人都暗自认为,只要自己坐上杜埃克的位置,就不会是现在这般光景了。
面白肌瘦的斯蒂罗斯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发表反对意见:“她不过是沙漠里的一个野孩子,而且她罔顾禁令,骑上了夏胡鲁,绝对不可纵容。”
话音未落,其他人便大声叫嚷起来:“万万不可!斯蒂罗斯,万万不可。你不明白!她并没像弗雷曼人那样,站在夏胡鲁背上。她没有造物主矛钩,也没有……”
斯蒂罗斯想用声音压过他们。
双方僵持不下,杜埃克看到他们各有三人,另外还有一个贪图享乐的胖子乌普路德,建议“谨慎接纳”。
乌普路德表示:“她当时并没有办法指引夏胡鲁的方向。我们全都看到她面无惧色地下到地上,还和夏胡鲁说话。”
他们确实都看到了那一幕,有人是在当时看到的,有人是事后在全息影像里看到的。无论是不是沙漠里的野孩子,她都与夏胡鲁发生了正面的冲突,还与他进行了交谈。此外,夏胡鲁也没有将她吞入口中。上神的巨虫非但没有将她吞入口中,而且听从她的命令,后退了几米,然后就回到了沙漠里。
“我们要试一试她的法力。”杜埃克说道。
第二天凌晨,什阿娜在沙漠上遇到的那两个祭司驾驶一架扑翼飞机,将她送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沙地。两人把她带到了一座沙丘的最高处,将一把仿制精妙的弗雷曼沙槌插在了地上。沙槌的卡钳系统释放之后,槌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整个沙漠为之震动——这是远古人类召唤夏胡鲁的方式。两个祭司逃进了他们的扑翼飞机,升起后高高地悬在空中望着地上的什阿娜。惊慌失措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距离沙槌约二十米的地方——然后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两只沙虫蜿蜒而来,长度不超过三十米,空中的两个年轻人见过比这还要长的沙虫。一只虫子掀翻了沙槌,打断了连续不断的捶击。两只虫子画着平行的曲线,并排停在了距离她六米左右的地方。
什阿娜怯懦地站着,身体两侧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这就是祭司干的事情,他们只会把你送到撒旦的嘴前。
两个祭司坐在飞行器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他们的窃视镜将这一切传送到了最高祭司科恩城的府邸,那里也有一群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曾见过这样的场景,这是常规的惩罚,轻而易举就可以清除碍事的民众或者祭司同胞,或者消除障碍,方便自己再纳一个小妾。然而,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孩子,一个这样的孩子,孤零零地接受这样的惩罚!
上神的两条虫子缓缓地向前爬了几米,但是到了距离什阿娜约摸三米的地方,便又一动不动了。
什阿娜把自己交给了命运,完全没有逃跑的意思。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见到爸爸妈妈,见到她的好朋友了。可是沙虫依然一动不动,她心中的恐惧变成了愤怒。是那些浑蛋祭司把她一个人扔在了这里!她能听到他们的扑翼飞机悬浮在自己的头顶,也能闻到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沙虫炽热的香料气味。她突然举起右手,一根手指指向了天上的扑翼飞机。
“来吧!吃了我吧!他们等着呢!”
空中的祭司听不到她说了什么,但是看到她在和上神的虫子说话,也看到了她的姿势,一根手指笔直地指着他们,貌似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沙虫没有移动。
什阿娜把手放了下来。她大声斥责道:“你们害死了妈妈!爸爸!还有我的小伙伴!”她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对着虫子用力地挥舞着拳头。
两只沙虫后退了三米,仍然和她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你们不想吃我的话,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她挥了挥手,想把它们赶回沙漠中去。
沙虫服服帖帖地后退了几米,然后便一同掉头离开了。
两个祭司驾驶扑翼飞机,跟着两条虫子飞到一公里开外的地方,看着它们钻进沙地,方才惶恐不安地飞了回来。他们把夏胡鲁的这个孩子拎上了飞行器,带着她回到了科恩。
当天傍晚,贝尼·杰瑟里特驻在科恩的使馆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第二天早上,消息便已传向了圣殿。
终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