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 1
在十五岁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沉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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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紧握着扑翼飞机的控制器,感觉到自己正在理清混乱的暴风力,他超越门泰特的意识正对细小的数据进行计算。他感觉到尘土的前锋,翻腾起伏,湍流急动,还有偶尔的旋风。
机舱内的仪表板发着绿光,就像一个愤怒的匣子。舱外吹过的黄褐色尘土平淡无奇,但他的内心开始看穿这层层的沙帘。
我必须找到正确的漩涡,他想。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觉到风暴的力量正在减弱,但仍旧吹得他们不住地摇晃,他等着另一阵旋风的到来。
那漩涡起初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将整个飞机摇得吱嘎作响。保罗顶着内心的恐惧,操控飞机向左倾斜。
杰西卡看着姿态球上的飞行动作。
“保罗!”她尖叫起来。
漩涡使他们打转、扭动、翻转。飞机就像是喷泉上的小碎片,被喷了出去——在第二颗月亮的映照下,盘旋的尘风中飞出了一颗长着翅膀的微粒。
保罗俯身往下望去,看见了将他们吐出的那个满是尘土的热风柱,垂死的风暴逐渐变小,像一条流入沙漠的干枯河流——他们乘着气流往上升,灰色的风柱变得越来越小。
“我们飞出来了。”杰西卡低声说道。
保罗扫视夜空,同时调转飞机,避开下落的尘土。
“我们逃脱了。”他说。
杰西卡的心怦怦直跳,她迫使自己平静下来,看着渐渐减弱的风暴。她的时间感告诉她,他们在暴风中横冲直撞了差不多四个小时,但她头脑中另一部分已经把它当成了终身难遇的经历。她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
就像那段祷文,她想,我们没有反抗,而是直面它。暴风从我们身边经过,最后它消失了,而我们仍然存在。
“机翼的响声有点不对劲,”保罗说,“出故障了。”
透过控制器,他感到飞行中发出嘎嘎的声音。他们已经飞出了风暴,但还没有进入他梦中预见的地方。不过,他们还是逃出来了。保罗浑身发抖,像是受到了天启一般。
他在发抖。
这种感觉像磁石一样引诱人,让他感到害怕。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是什么东西使他发抖。他觉得一方面是由于厄拉科斯的香料食物,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那段祷文的缘故,仿佛那段话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我绝不能恐惧……”
原因和结果:尽管遇上了那邪恶的力量,但他还活着。如果没有那段祷文的魔力,他完全可能崩溃。
《奥兰治天主圣经》中的话在他脑中回响:“我们究竟缺乏什么样的感觉,让我们对周围的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都是石头。”杰西卡说。
保罗集中精神操控着扑翼飞机,摇头甩掉刚才的想法。他望了望母亲所指的方向,看见右前方的沙地中矗立着形状各异的黑色岩石。他感觉风正吹着脚踝,机舱里扬起一片灰尘。什么地方破了,很可能是风暴的杰作。
“最好降落到沙地上去,”杰西卡说,“如果急刹的话,机翼很可能撑不住。”
他朝前面一处地方点了点头,在月光下,只见那里的沙地上矗立着一个个饱受流沙侵蚀的山脊。“我就在那块岩地上着陆。系好安全带。”
她系上了安全带,心里想着:我们有水,有蒸馏服,如果能找到食物,就能在沙漠中活很长时间。弗雷曼人住在这里,他们能做,我们也能做。
“飞机一着陆,就朝那些岩石跑,”保罗说,“我来拿背包。”
“跑……”她沉默了,点点头,“沙虫。”
“沙虫,我们的朋友,”他纠正她,“它们会吃掉这架飞机,这样一来,我们着陆的蛛丝马迹就找不到了。”
真是直白的想法,她想。
他们飞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飞机着陆时传来猛烈的震动感——模糊的沙丘影子,岩石像岛屿般升起。扑翼飞机轻轻一歪,撞在一个沙丘顶上,跳过一个沙谷,又撞在另一个沙丘上。
他在利用沙地减速,杰西卡想,不禁暗暗称赞他的本事。
“做好准备!”他警告说。
他拉下机翼制动装置,动作一开始很轻,慢慢用力。他感觉到机翼拢住了空气,它们的长宽比急速下降。风尖叫着穿过重叠的遮蔽物和一层层翼叶。
突然,飞机微微一歪,左翼由于暴风的吹打而变得脆弱,向上一扭,“砰”的一声,打在了飞机的侧面。飞机滑过一个沙丘,向左扭转,翻了个筋斗,底面朝天,机头埋在了旁边的一个沙丘里。他们倒在了破损机翼的那一侧,右翼朝上,指着星空。
保罗扯掉安全带,奋力向上爬,越过他母亲,拧开了门。沙子顿时蜂拥而进,灌进机舱,带来一股燧石燃烧的干燥气味。他抓过后座的背包,看见母亲已经解开了安全带,她踩在右座的侧面爬到了飞机的金属机壳上,保罗跟在后面,抓着背包带,用力往上拉。
“快跑!”他命令道。
他指着沙丘的对面,那里可以看到一座被风沙破坏的石塔。
杰西卡跳下飞机,飞跑起来,她在沙丘上连滚带爬,身后能听见保罗的喘息声。他们爬上了一条沙脊,它弯弯曲曲地伸向山岩。
“顺着这条沙脊跑,”保罗说,“这样比较快。”
他们奋力朝岩石跑去,沙子让他们一路磕磕碰碰。
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无言的低语声,一种“咝咝”的声音,一种蠕动发出的摩擦声。
“沙虫!”保罗说。
声音越来越响。
“快!”保罗气喘吁吁道。
第一块岩石像一片斜向沙地的海滩,出现在他们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保罗把背包移到右臂,抓着背包带,一路跑起来,带子拍打着他的肋部。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母亲的胳膊,迅速爬上突立的岩石,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风沙雕刻成的沟壑,来到一片满是砾石的岩面。他们喘着气,喉咙冒火,干渴。
“我跑不动了。”杰西卡气喘吁吁道。
保罗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把她按进一个岩石小洞中,他转回身,看着沙漠的情况。一个沙堆正向他们所在的岩石小岛推进——月光下沙浪泛起涟漪,浪头般的沙堆和保罗的视线平齐,距他们约有一公里远。平平的沙丘变得弯曲——那是一条短短的圆环,穿过了他们逃离的那片沙地,扑翼飞机的残骸本该在那里的。
沙虫所到之处,不会有飞行器的踪影。
土堆般的沙包又沿着原路返回,移向沙漠,像是在探查什么。
“它比公会的飞船还要大,”保罗低声说道,“我听说沙漠深处的沙虫长得很大,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
“我也没想到。”杰西卡喘息道。
那怪物重又远离岩石,带着一条弯曲的轨迹,快速奔向地平线。最后,爬行的声音消失了,周围只剩下微微的沙动声。
保罗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着月色下像是结了霜的陡坡,他引了《世界通史》中的一句话:“‘在夜幕下旅行,白昼则躲在阴影中休息。’”他看着他母亲,“夜幕还会持续几个小时,能继续走吗?”
“马上好。”
保罗走上岩石表面,肩上扛着背包,系好背包带。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定位罗盘。
“你准备好就说一声。”他说。
她从岩石上站起身,感到力量又恢复了。“走哪个方向?”
“沿着这条沙脊走。”他指着前方。
“到沙漠深处。”她说。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罗小声说。
他停下了脚步,想起在卡拉丹时做过的一个梦,他不禁被梦中的景象惊住了。他见过这个沙漠。但是和梦中的稍微有点不同,像一个记忆中的视觉景象,当它投射到真正的场景中时,却又无法很好地对照上去。这个梦似乎发生了变化,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走到了他的面前,而他压根儿就没动过一下。
梦中有艾达荷,他和我们在一起,他记起来了,但现在艾达荷死了。
“你找到要走的路了吗?”杰西卡问,误以为他还没拿定主意。
“没有,”他说,“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走。”
他将背包紧紧背在背上,开始沿着岩石一条被风沙凿成的小道向上爬,这条小道位于月光下的岩面上,阶梯形的山脊一路向南延伸。
保罗跑向第一条山脊,爬了上去,杰西卡紧紧跟在后面。
没过多久,她就注意到这条路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特殊问题——岩石间的沙坑使他们行动迟缓,风沙雕刻成的山脊锋锐割手,还有重重障碍,他们必须选择:继续前行,还是绕行?这一带的地形很有规律。他们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讲话,并且必须使出全力,声音很嘶哑。
“这儿要小心——山脊上有沙,很滑。”
“当心,不要在这块岩石上碰着头。”
“沿着山脊往下走,月亮在我们后面,月光会把我们的行动暴露给那边的任何人。”
保罗在一个岩石角上停下脚步,背包靠在一条窄小的山脊上。
杰西卡靠在他身旁,庆幸有一小会儿的休息机会。她听见保罗在拉蒸馏服的水管,于是自己也吸了几口回收的水,味道有点咸,她回忆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喷泉围绕着天空的弯穹。如此丰富的水,一直没有为自己所重视……她站在它旁边时,只注意到它的形状、它反射的光,或者它发出的声音。
停一下,她想,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
她想到只有怜悯才能使他们停下,哪怕只停一会儿。没有怜悯,就不能停下。
保罗从岩石脊背上撑起,转身爬过一个斜坡。杰西卡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他们滑下斜坡,落到一块宽阔的平台上,转过陡峭的岩壁。穿越破碎之地的路途又变得杂乱无章起来。
这一夜,杰西卡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手和脚下大大小小的东西——圆石、豆大的砾石、片状石块,豆大的沙、沙子、沙砾、尘土,还有粉末。
那些粉末会堵塞鼻腔过滤器,必须把它们吹出来;豆大的沙和豆大的砾石在坚硬的岩面上滚动,不小心踩上,可能会摔下去;片状石块会割手。无所不在的沙子牵扯着他们的双腿。
保罗突然在一块岩石上停下脚步,杰西卡跌跌撞撞倒在他身旁,他把她扶住。
他指着左边,她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发现他们正站在一个悬崖上,两百米的下方,一片沙漠像静静的海洋一般延绵不绝。它躺在那里,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沙浪上——各种角度的阴影,弯成曲线形,远处,是另一座笼罩在灰色朦胧中的山崖。
“沙海。”她说。
“要穿过这片沙漠绝非易事。”保罗说,他的声音因过滤器盖着脸而被压低。
杰西卡四下看了看——除了沙别无他物。
保罗正眼望着前方的大沙漠,观察影子的移动。“大约有三四公里远。”他说。
“沙虫。”她说。
“肯定有。”
她只感觉全身疲惫,肌肉酸疼,这让她的知觉变得迟钝。“可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吗?”
保罗放下背包,坐下来,靠在上面。杰西卡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岩石上。她坐下时,保罗转身在背包里摸索起来。
“拿着。”他说。
他干燥的手把两粒能量胶囊塞进她手里。
她从蒸馏服水管中吸了一口水,吞下两粒能量胶囊。
“把你的水喝完,”保罗说,“常言道,最好的存水之处就是你的身体,它使你充满能量,让你更强壮。相信你的蒸馏服吧!”
她照做,把贮水袋中的水喝光,感觉体力恢复了。她想到,此时此刻,虽然全身疲惫,但多么宁静啊!她回想起诗人战士哥尼·哈莱克念过的一首诗:“一口干食,一丝宁静,胜过一栋充满牺牲和争斗的房舍。”
杰西卡把这些话给保罗重复了一遍。
“那是哥尼说的。”他说。
她听出他说话的语调,是谈及逝者时用的。她想:啊,可怜的哥尼,他可能已经死了。厄崔迪的军队不是死就是被俘,或是跟他们一样,已经迷失在这无水的沙漠中。
“哥尼每次都会引经据典,”保罗说,“我现在还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将让河流干涸,把国土卖给邪恶之徒;我将让家园荒芜,把一切给予陌生人。’”
杰西卡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快被儿子热情洋溢的声音感动得落泪。
过了一会儿,保罗问道:“你……感觉如何?”
她明白他在问她怀孕的情况,于是说道:“你的妹妹还要等几个月才会出生,我的身体……还行。”
她想:我竟然和我儿子这样说话,太生硬、太正式了!对这古怪之处,她出于贝尼·杰瑟里特的本能,经过一番搜查,找到了自己说话如此正式的原因:我害怕我儿子;我对他的奇怪表现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比我先看到的东西,害怕他可能会对我说的话。
保罗把头罩拉下,盖住眼睛,听着夜幕下昆虫的杂乱叫声,但他心中充满平静。他揉揉发痒的鼻孔,取下过滤器,一股浓浓的肉桂气味扑鼻而来。
“这附近有香料。”他说。
一阵柔风吹拂着保罗的脸颊,吹皱了他的连帽斗篷。但不像是来暴风的样子,他已经能辨别它们的差异。
“快要天亮了。”他说。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个办法可以安全通过这片沙漠,”保罗说,“是弗雷曼人的办法。”
“沙虫?”
“我们的弗雷曼装备中有一个沙槌,如果把它装在这里的岩石后面,”保罗说,“就能让沙虫忙上一阵子。”
她朝横亘在面前的那片月光下的沙漠望去。“走四公里路的时间?”
“也许。如果我们走路时发出的声音非常自然,不去招惹沙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