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 2
艾达荷低头瞧着孩子们,心想这段经历会怎样深埋在那些男孩子的心中。这种神秘仪式将伴随他们终身,相关记忆会从意识层面消失,但始终存在着,并从此刻起暗中对其行为产生影响。
最后一名入场者在雷托下方停步,抬头望他。大厅里其他女人也都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雷托。
艾达荷环视左右。占据平台下方空地的白袍女分别向两侧至少绵延了五百米。有的向雷托举起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绝对的敬畏与服从。艾达荷能感觉到,即使雷托命令她们把孩子摔死在平台上,她们也会照办。任何事她们都会干!
雷托将前节部位放低到御辇上,全身起了一阵轻缓的波动。他慈祥地俯视台下,用一种抚慰人心的嗓音说道:“你们的忠诚与奉献理应得到我的赏赐。你们有求必有得。”
整个大厅回荡起一个声音:“有求必有得!”
“我的就是你的。”雷托说。
“我的就是你的。”女人们喊道。
“让我们分享此刻,”雷托说,“一齐默祷,愿我的力量使万物调和——让人类永存。”
大厅里所有人整齐划一地低下头。白袍女把孩子紧搂在怀中,朝下盯着他们。艾达荷感觉到这是一个无声的统一体,一股试图进入他、攫住他的力量。他张大嘴,深呼吸,抵抗着这个实实在在的入侵者。他在脑海里疯狂搜寻能够抓牢、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
-落-霞-读-书luo xia du shu . com. 🌂
艾达荷之前并不怀疑这支女子军队的力量和团结性。他清楚自己不理解这种力量。他只能旁观,知道存在着这股力量。
这一切都是雷托创造的。
艾达荷回忆起雷托在一次帝堡会议上说过的话:“男子军队的忠诚维系于军队本身,而不是培养军队的文化;而女子军队的忠诚维系于其领袖。”
面对着无疑是雷托一手炮制的成果,艾达荷方才领会到这句话是多么一针见血,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给了我一个分享的机会,艾达荷想。
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艾达荷现在只觉得幼稚可笑。
“我看不出其中的道理。”艾达荷是这样说的。
“大多数人不是为讲道理而生的。”
“没有一种军队,不管是男兵还是女兵,能保障和平!您的帝国没有和平!您只是……”
“鱼言士给你看过我们的历史了吗?”
“是的,但我还在您的城里转过,观察过您的人民。您的人民很好斗!”
“看见没有,邓肯?和平培养攻击性。”
“可您说过您的金色通道……”
“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和平。这是稳定,是培养固化阶层和各种攻击行为的沃土。”
“您在出谜语!”
“我说的是自己经年累月的观察结果:和平姿态其实是败者的姿态,是受害者的姿态。受害者容易招来攻击。”
“该死的强制性稳定!这有什么好处?”
“倘若没有敌人,就必须发明一个。当军事力量失去外部目标时,总会把矛头对准自己的人民。”
“您这是什么游戏?”
“我修正了人类的战争欲。”
“人民不需要战争!”
“他们需要混乱。战争是最容易获得的一种混乱。”
“这些话我一句也不信!您在玩自己搞出来的一套危险游戏。”
“非常危险。我针对人类行为的源头,重新引导他们。但有可能会抑制人类生存的力量,这就是危险的地方。不过我向你保证,金色通道将延续下去。”
“您抑制不了敌对情绪。”
“我化解某个地方的能量,将它导入另一个地方。对于你无法控制的东西,就驾驭它。”
“怎么防止他人篡夺女子军队的领导权?”
“我是她们的领袖。”
面对大厅里乌压压的女人,毫无疑问是谁处在中心领袖地位。艾达荷还目睹了有一部分崇拜被引导到了自己身上。这种诱·惑让他挥之不去——他可以驱使她们干任何事……任何事!这间大厅潜藏着爆发性力量。想到这里,他对雷托早先说的话产生了更加深入的疑问。
雷托曾经谈起过爆发式暴力。看着这些正在默祷的女人们,艾达荷想起了雷托的原话:“男人容易形成固化的阶层。他们创造等级社会。等级社会是暴力活动的最终目标。它不会解体,只会爆炸。”
“女人不会这样?”
“不会,除非她们受男性主导,或者深陷于男性角色模式。”
“性别差距不可能这么大!”
“可这是事实。女人能以性别为基础共谋大事,超越阶层和等级的大事。这就是我让女人掌权的原因。”
艾达荷不得不承认这些默祷的女人的确执掌大权。
他会把哪一部分权力移交到我手里?
这种诱·惑太大了!艾达荷发现自己正在哆嗦。一阵寒意突然袭来,他意识到这一定是雷托的预谋——诱·惑我!
大厅里,女人们完成了默祷,抬眼盯着雷托。艾达荷从来没见过人脸上露出如此迷醉的神情——性高·潮时没有,从战场辉煌凯旋时也没有——什么都不能与这种忘我的崇拜相比拟。
“邓肯·艾达荷今天站在我身边。”雷托说,“邓肯将在所有人面前宣誓效忠。邓肯?”
艾达荷五脏六腑一阵激灵。雷托给了他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向神帝宣誓效忠,要么横尸当场!
只要我流露出一丁点儿讥笑、犹豫或反对的意思,女人们就会徒手把我结果了。
艾达荷怒火中烧。他干咽了一下,清清嗓子,说:“绝不要怀疑我的忠诚。我效忠厄崔迪人。”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经由雷托的伊克斯扩音器响彻整个大厅。
其效果让艾达荷惊愕不已。
“我们一起分享!”女人们尖叫着,“我们一起分享!我们一起分享!”
“我们一起分享。”雷托说。
年轻的鱼言士新兵身着醒目的绿短袍,从各个方向涌入大厅,朝圣的海洋顿时生出一个个不断扩大的小漩涡。每个新兵都手捧托盘,盘内高高堆着棕色小饼。托盘在人群中移动到哪里,哪里就会伸出一条条优雅的胳膊,宛如起伏的波浪。每只手都拿了一块圣饼高高举起。一名新兵走到平台边,将托盘举向艾达荷,雷托说:“拿两块,递给我一块。”
艾达荷跪下来取了两块。圣饼摸上去很酥脆。他站起身,小心地递给雷托一块。
雷托声音洪亮地问道:“新卫兵选好了吗?”
“是的,主人!”女人们喊。
“你们是否忠于我的信念?”
“是的,主人!”
“你们是否踏上了金色通道?”
“是的,主人!”
女人们的叫喊声对艾达荷形成一波波冲击,震得他目瞪口呆。
“我们一起分享吗?”雷托问。
“是的,主人!”
听到女人们的回答,雷托把圣饼抛进口中。台下每个做母亲的都是先咬一口圣饼,再把剩余部分喂给孩子。白袍女后面的全体鱼言士也都放下胳膊,吃掉圣饼。
“邓肯,吃圣饼。”雷托说。
艾达荷把饼送进嘴里。他的死灵身体没有针对香料做过调·教,但记忆唤醒了感知。圣饼尝起来微苦,带一点柔和的美琅脂味。这种味道把艾达荷脑海里的古老记忆兜底翻了出来——穴地里吃过的饭、厄崔迪府邸里的宴会……那是处处弥漫着香料味的旧日子。
咽下圣饼后,艾达荷发现大厅里已陷入一片寂静,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忽然,从雷托的御辇传来一记响亮的咔嗒声。艾达荷扭头循声望去,是雷托打开辇床里的一个暗格,拿出了一只水晶匣。匣子散发出蓝灰色的幽光。雷托将匣子搁在辇床上,打开荧亮的匣盖,取出一把晶牙匕。艾达荷立刻认出了这把刀——刀柄上镶着绿宝石,端部刻着一只鹰。
是保罗·穆阿迪布的晶牙匕!
艾达荷发现这把晶牙匕深深打动了自己。他紧盯着这把刀,仿佛这样就能让原主人再生。
雷托把刀高高举起,展示它优雅的曲线和柔和的辉光。
“我们的护身符。”雷托说。
女人们依然静默着,聚精会神。
“穆阿迪布的刀,”雷托说,“夏胡鲁的牙。夏胡鲁会回来吗?”
台下响起克制的喃喃应答声,与先前的呼喊相比,更有一种深沉的力量。
“是的,主人。”
艾达荷将目光转回到鱼言士一张张迷醉的面孔上。
“谁是夏胡鲁?”雷托问。
低沉的喃喃声再度响起:“是您,主人。”
艾达荷暗自点头。毫无疑问,雷托探掘到一个巨大的能量场,并以前所未有的手段将其释放了出来。雷托谈起过这个,然而同艾达荷在这间大厅里的所见所感相比,那些话听上去毫无意义。现在,雷托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回响起来,仿佛正是为了等待这一时刻,它们才一直隐匿着真实的含义。艾达荷想起这番对话是在地宫里发生的,那个阴湿的地方似乎为雷托所钟爱,而艾达荷却特别反感——他厌恶千百年来积下的灰尘和一股久远的腐败气味。
“我一直在塑造人类社会,已经努力了三千多年,我为整个人类打开了一扇走出青春期的大门。”雷托当时说。
“您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有女子军队!”艾达荷抗议道。
“强奸不是女人的天性,邓肯。你是在问性别造成的行为差异吗?这就是一条。”
“别转移话题!”
“我没有转移。强奸是男性军事征服不可避免的代价。在强奸过程中,男性的任何青春期幻想都能实现。”
艾达荷记得这句话让自己火冒三丈。
“我的女神们驯服男人。”雷托说,“这叫驯化,自古以来的生存需求让女人学会了这一手。”
艾达荷无言地盯着雷托的“风帽脸”。
“逆来顺受,”雷托说,“去适应某种既定的生存模式。女人是在男人手底下学会这些的,现在反过来要教会男人。”
“可你说……”
“我的女神们常常在一开始就献身于某种形式的强奸,只为换取一种深层次的、有约束性的相互依赖关系。”
“该死!你……”
“约束,邓肯!约束。”
“我不认为这种约束对我……”
“教育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头脑里的老思想与新思维是有差距的。”
雷托的话一瞬间几乎冲走了艾达荷的所有情绪,除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我的女神们教人如何成熟起来。”雷托说,“她们知道男性的成熟过程必须要有监督。与此同时,她们自己也会成熟。最终,女神们成为妻子和母亲,我们也告别了扎根于青春期的暴力冲动。”
“我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你会在‘普享大典’上看到的。”
此刻,站在赛艾诺克大厅雷托的身边,艾达荷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也许能创造雷托描绘的那种人类宇宙。
雷托将晶牙匕收入匣中,又把匣子放回辇床的暗格。女人们默默地看着,连小孩也不发一声——每个人都被大厅里这股可感知的力量所镇服。
艾达荷低头瞧着孩子们。雷托说过,这些孩子将被委以重任——不管男孩还是女孩,以后都会身居高位。男孩终其一生都会由女性主导,用雷托的话说:“从青少年平稳过渡到种男。”
鱼言士和她们的子孙后代享受着“一种其他大部分人过不上的激情生活”。
厄蒂的孩子将来会怎么样?艾达荷不禁心想,我的前任是否也曾站在这里,看着他的白袍妻子参加雷托的仪式?
雷托在这里给了我什么?
一个有野心的司令能依靠这支女子军队执掌雷托的帝国。能吗?不……只要雷托活着就不行。雷托说女人不具备军事侵略性,“天性使然”。
他说:“这种心性不是我培养出来的。她们清楚每隔十年都要举行一次皇家庆典,包括卫兵交接班,为新一代祝福,为亡故的姐妹和爱人默哀。一场一场赛艾诺克以可预测的时间跨度永无终结地举办下去。这种变化本身也成了固定不变的东西。”
艾达荷的视线从白袍女和孩子们转向那一片乌压压的沉默面孔。他对自己说,这支庞大的女性力量如蛛网般广布于帝国,眼前只是其小小的核心。他相信雷托说的:“这股力量非但不会减弱,反而每过十年就会增强。”
最终会怎么样?艾达荷自问。
他瞥见雷托向大厅里的女神们抬起赐福的双手。
“我们现在要从你们中间穿过。”雷托说。
台下的人群分开一条小路,不断向前延伸,仿佛某种自然灾害中裂开的一条地缝。
“邓肯,你走在我前面。”雷托说。
艾达荷干咽了一下。他手撑平台边缘跳入空地,走进地缝,他知道唯有如此方能结束这场考验。
他飞快地向后瞟了一眼,只见雷托的御辇依靠浮空器威武地飘移下台。
艾达荷转回头,加快了步伐。
人群中的小路开始收窄。在一片古怪的静默气氛中,女人们一边靠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的目标——先是艾达荷,再是他身后伊克斯御辇上那具硕大的准沙虫身躯。
艾达荷强自镇定地向前走去,各个方向都有女人伸过手来摸他、摸雷托,甚至光是摸一下御辇。在这些触摸中,艾达荷感觉到了压抑的激情和有生以来最深切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