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 1
邓肯们有时会问我是否理解历史上异族的思想。假如我理解,为什么不能给出解释?邓肯们认为,知识只存在于具体事实中。我试着告诉他们所有语词都是具有可塑性的。语词一经说出就开始变形。植根于某语言的思想只能由该语言来表达。这就是“异族”一词的核心意义。它已经开始变形了,看到了吗?对于异族之语,转译即扭曲。我此时说的加拉赫语就是一种自我强化之物。它是一个外部参照系、一套特殊系统。任何系统都潜藏着危险。一套系统包含其创造者的未经检验的理念。你一旦采用一套系统,接受其理念,你也就进一步增大了它变易的阻力。这是否有助于我向邓肯们解释,有些东西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啊!不过邓肯们相信一切语言都为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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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窃的日记》
整整两天两夜赛欧娜没有遮上面罩,每呼一口气都要损失一点珍贵的水分。赛欧娜早把父亲的教诲忘到九霄云外了,而弗雷曼人养成遮面罩的习惯是因为打小就受大人的耳提面命。第三天早晨,万里平沙,寒风呼啸,两人歇在一块岩石的背阴处,雷托终于提醒她说:“珍惜你的每一次呼吸,它会带走生命所需的体温和水分。”
他知道,他们还要在沙海里待上三个白天、走上三个夜晚,才能抵达水源。此时已是从小帝堡出发后的第五个上午。昨夜他们进入了浅飘沙区——没有沙丘,但前方能望见沙丘,甚至还能看见残余的哈班亚山脊,只要面朝正确的方向,就能见到远方那条断断续续的细线。现在赛欧娜只在需要把话说清时才拿下蒸馏服面罩。她露出的嘴唇已发黑渗血。
她渴到绝望了,当他用感官探了探周围环境后这样想,她离危机时刻不远了。感官告诉他,在这沙海的边缘地带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天刚破晓,曙光照出了一块块沙尘反光屏,在永不止歇的狂风中忽上忽下,扭动弯曲。他的听觉滤除风声后,还能接收到其他声音——赛欧娜起起伏伏的呼吸声、一坨沙子从附近岩石上撒落的声音、他自己的庞大身躯与浅沙层摩擦的声音。
赛欧娜把面罩摘到一边但并没有松手,以便快速戴上。
“还要多久才能找到水?”她问。
“三晚。”
“没有近一点的路了?”
“没有。”
她开始领会弗雷曼人谈论要事时言简意赅的好处了。她贪婪地从积存袋里吸了几滴水。
雷托读出了她的肢体信息——这是弗雷曼人临死前的常见动作。赛欧娜充分体会到了祖先们共有的一种感受——帕提耶,垂死之渴。
她的积存袋里仅剩的几滴水也没了。他听到了她的吸气声。她戴好面罩,闷声说:“我挺不过去,是吗?”
雷托望着她的眼睛,看到了将死者特有的澄澈,一个人在其他状态下很难达到这种通透。生存所必需的那部分被放大了。是的,她深深进入了泰达赖阿格利米,即能让人开窍的痛苦状态。不久后,她就必须要作那个最终决定,虽然她自以为已经作过了。雷托从种种迹象看出,现在她尤其需要善待。他必须真诚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因为每个问题都隐含着一种判断。
“是吗?”她又问一遍。
她绝望中还残存一丝希望。
“一切都是未知数。”他说。
这句话让她陷入了无望。
雷托本不想如此,但他知道这种情况时常发生——一个正确的却又模棱两可的回答往往会勾起对方心底的恐惧。
她叹了口气。
她又从面罩下发出闷闷的声音,来试探他:“我在你的育种计划里有特殊目的。”
这不是一句提问。
“人人都有目的。”他说。
“但你要我心甘情愿地立约。”
“的确如此。”
“你清楚我痛恨与你有关的一切,你又怎么能指望我跟你立约呢?诚实点吧!”
“立约包含三个基础:愿望、事实和怀疑。跟表述是否准确与诚实关系不大。”
“请别和我争。你知道我快要死了。”
“我正是因为太尊重你,才不会和你争。”
他稍稍抬起前节部位,探了探风。风里已携有白天的暑热,但也卷裹着太多湿气,让他不舒服。他意识到,自己越是下令控制气候,需要控制的因素就越多。越绝对,就越不明确。
“说好不和我争,可……”
“争论会关闭感知之门。”他说着将身体降到地面。“争论总是掩盖着暴力。时间一长,争论就会演变成暴力。而我对你毫无暴力的意图。”
“愿望、事实和怀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愿望将立约人聚在一起。事实为各方划定对话的边界。怀疑圈定问题的范围。”
她走到他一米以内,直视他的脸。
多么奇怪啊,他想,憎恨可以跟希望与敬畏融合得这么充分。
“你能救我吗?”
“有一个办法。”
她点点头,他知道她的思维跳跃到了一个错误的结论。
“你想用这个换取我立约!”她愤愤地说。
“不。”
“如果我通过了你的考验……”
“这不是我的考验。”
“那是谁的?”
“它源于我们共同的祖先。”
赛欧娜在冰冷的岩石上找了个地方一坐,一声不吭,她还不准备借他暖和的前节部位歇一歇。雷托似乎能听见堵在她嗓子里的细声尖叫。现在,她的疑问正在酝酿中。她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符合自己心中勾勒的终极暴君形象。她抬头看他,眼里再次现出他刚才见过的那种惊人的澄澈。
“你为什么要干这些事?”
问题已经圈定。他说:“因为我需要拯救人。”
“什么人?”
“我下的定义比任何人都宽泛得多——比自以为定义过‘人类’的贝尼·杰瑟里特还要宽泛。我指的是人类的永恒血脉,无论你怎么定义人类。”
“你想告诉我……”她的嘴巴干得说不出话。她想聚一点唾液。他看到她的嘴巴在面罩底下直动弹。不过她的问题已经很明确了,他没有等她继续开口。
“要是没有我,现在一个人都剩不下,不管什么人。人类灭绝之路的可怕程度,你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
“你自以为是的预言。”她嗤之以鼻。
“金色通道仍然开启着。”他说。
“我不相信你!”
“因为我们不平等?”
“是的!”
“但我们是相互依赖的。”
“你需要我什么?”
啊,这是自我定位不明的年轻人发出的逼问。他感觉到相互依赖的秘密关系所隐含的力量了,因而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来。人一有依赖,就会变得软弱。
“你就是金色通道。”他说。
“我?”声音轻如耳语。
“你读过从我这儿偷的日记。”他说,“里面有我,可你在哪儿?看看我已经创造的东西,赛欧娜。而你,你只能创造你自己。”
“空话,又是耍花腔的空话!”
“受人崇拜我并不痛苦,赛欧娜。我痛苦的是永远不被理解。也许……不,我不敢寄希望于你。”
“为什么写那些日记?”
“是一部伊克斯设备记录的。这些日记应该在遥远的未来被人们发现,并引发思考。”
“伊克斯设备?你违反圣战禁令!”
“这里面也是有教训的。这类设备究竟起了什么作用?有了它们,我们不动脑就能干的事变多了。不动脑子干的事——其实非常危险。看看你,在沙漠里走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想到要戴上面罩。”
“你可以提醒我的!”
“那只会增加你的依赖性。”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我来领导你的鱼言士?”
“你是厄崔迪女人,足智多谋,又能独立思考。你只忠于自己所见的事实。生育你、训练你都是为了让你当领袖——这意味着完全独立。”
大风卷起两人周围的沙尘,她掂量着他的话。“要是我同意,你会救我?”
“不。”
她满以为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听到这个字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此时,风渐渐缓下来,露出远至哈班亚山脊残体的一整片沙丘景观。气温骤降,这股寒冷能像最烈的阳光那样夺去身体水分。雷托的一部分意识探测到这是气候控制系统出现的波动。
“不?”她既迷惑又恼怒。
“我不跟自己必须托付的人做残酷的交易。”
她慢慢摇头,但始终盯着他的脸。“怎么样才能让你救我呢?”
“怎样都不能让我救你。我不会对你做的事,难道你可以对我做吗?相互依赖可不是这样的。”
她的肩膀软塌下来。“既然我不能和你做交易,又不能强迫你……”
“那么你必须另找出路。”
意识爆炸的那一瞬真了不起,他想。赛欧娜的表情暴露了一切。她死死瞪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完全进入他的思想。她被面罩蒙住的声音已经生出了新的力量。
“你会让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甚至包括所有弱点?”
“你会利用我的慷慨来对付我吗?”
晨光刺眼地照在她脸上。“我什么也不承诺!”
“我也不需要。”
“不过要是我开口,你会给我……水的吧?”
“那不光是水。”
她点点头。“我是厄崔迪人。”
鱼言士没有放弃对厄崔迪基因特有的敏锐度的培养。赛欧娜知道香料从哪儿来,会对自己产生什么作用。鱼言士学校里的老师从来没让雷托失望过。赛欧娜干粮里添加的少量美琅脂也让她更加敏感。
“我的脸旁有一些卷曲的小皮褶。”他说,“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弄其中一片,会分泌出几滴富含香料萃取物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