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诗人诞生 · 8
一个女人不能充分享受自己的肉体时,这肉体就会变成她的敌人。妈妈也非常不满意儿子开始时从绘画课上带回的不知其意的涂鸦,但是后来她看到画家改过的裸·体女人时,她简直觉得恶心得要命。几天后,她通过玻璃窗望出去,发现在花园里,雅罗米尔给佣人玛格达扶着梯子,玛格达站在梯子上摘樱桃,而雅罗米尔则专心致志地站在下面盯着她裙子里面看。她觉得大量裸·体女人的屁股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决定再也不能这样等下去了。这天,雅罗米尔像往常一样准备去上绘画课的时候,妈妈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抢在儿子前面赶到画家那里。
“我不是假正经,”她坐进画室的扶手椅里说,“但是您得知道,雅罗米尔现在正处在危险年龄。”
她曾经精心准备好今天要说的话,可是此时几乎荡然无存。她是在自己家中准备这些话的,通过家中的窗户望出去的是花园宁静的绿色,那绿色在她看来仿佛是默默赞赏着她的这些想法。可是这里没有绿色,只有画架上那些奇怪的画,还有沙发上的那只狗,脑袋在两只爪子间,目光定定的,仿佛狮身人面像似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
画家几句话就驳倒了妈妈的责备,接着他继续说,他得坦率地承认,他对孩子能否在学校绘画课上取得好成绩丝毫不感兴趣,因为学校只会扼杀孩子的绘画意识。他对雅罗米尔绘画真正感兴趣的地方恰恰在于他那份独特的想象力,几乎接近疯狂。
“请注意这奇怪的巧合。您先前给我看的画是长着狗头的人。而您儿子最近给我看的画则是裸·体女人,但都是没有头的裸·体女人。您不觉得这里有一种对人脸的顽固拒绝,对人的本性的顽固拒绝吗?”
妈妈鼓起勇气反驳说,也许她儿子并没有悲观到拒绝承认人的本性的地步。
“当然,他的画肯定不是悲观主义理性推理的结果,”画家说,“艺术是从别的地方汲取灵感,而不是理性。雅罗米尔只是自发地想到画狗面人身或者无头女人,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同时又是怎么画出来的。是他的潜意识给了他这些形象,很奇怪,但决不荒谬。您不觉得在您儿子的这种视角与日常扰乱我们生活的战争间具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吗?战争不正是剥夺了人的面孔和脑袋吗?难道我们不正生活在这么一个无头男人渴望无头女人的时代吗?关于这个世界的现实主义视角难道不是最空泛的幻想吗?您儿子的稚气尚存的绘画难道不是要真实得多吗?”
她到这里来是为了谴责画家,可是现在她像个羞涩的、害怕被责骂的小姑娘,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什么也不说了。
画家从自己坐着的扶手椅中站起身来,走向画室的一个角落,那里靠墙放着些尚未装裱的画。他拿起其中的一幅,把画翻过来正面朝着自己,然后退了四步,蹲下后开始欣赏。“请过来,”妈妈顺从地走近他,他把手放在她的臀部将她拉得更近一点,两个人于是挨着蹲在一起。妈妈看到一堆奇怪的棕色和红色的组合,那画面呈现了一幅荒漠与焦枯的风景,满是令人窒息的火焰,或者也可以看成是血的气焰;在这风景的中心仿佛用铲刀挖出了一个洞似的,这是一个人物,一个奇怪的人物,仿佛是白色绳子构成的(这幅画正是由画布的空白效果组成的),他更像是在飘荡而不是在走路,隐隐约约的,看不确切他的存在。
妈妈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是画家一个人说上了,他说到战争的幻影从远处经过,他说,这正是现代绘画的幽灵,他谈到了一幅残忍的景象,一株吊满人体碎片的树,一株吊满手指的树,还有一只眼睛从高处的树枝俯视着下面。接着他又说这世界上除了战争和爱情,什么都不能让他感兴趣;爱情出现在战争血腥世界之后,就像妈妈应该在画上看到的那个人形一样。(打他们谈话以来,妈妈第一次觉得自己理解了画家,因为她也在油画上看到了战场,还有白色线条组成的形状,她也隐约觉得那是个人。)画家还提到了他们初次相遇的小河边,后来他们又在那里相逢过好几次,他说那是她突然从火与血的烟雾中跳到他的面前,仿佛爱情那羞涩而苍白的身体。
接着,他将蹲着的妈妈的脸转向他自己,吻住了她。妈妈猝不及防地就这么被吻了。这也许就是这次见面的特点:所有的事件都令她措手不及,总是超出她的想象与思考;这一吻也是的,在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时就已经成了事实,而这之后所有的思考已经无法改变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对自己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但是她甚至不能肯定发生了些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她宁愿晚一点再思考这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上,事情原本什么样就应当怎样来看待。
她感到画家的舌头伸进了她的嘴中,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舌头是那么仓皇那么软嗒嗒的,她觉得画家的感觉也许和捕捉到了一块抹布差不多;她为此感到羞耻,随即又不无愤怒地想到,她的舌头像抹布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它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有享受到接吻的滋味了;她立刻迫不及待地用舌尖去响应画家,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沙发上(视线一直未曾离开他们的狗跳了起来,在门边躺下),开始抚摸她的胸·部,她立刻感到一种满足和骄傲,她觉得画家的脸充满了渴望,并且显得那么年轻,她想到自己那么久未曾有这种渴望和年轻的感觉,她甚至害怕自己不再能有这样的感觉,因此她愈发想要表现得像一个充满渴望的年轻女人,突然(这一次又是在她还没能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就发生了),她知道了这是自她出生以来第三个进入她身体的男人。
她明白自己根本还不知道究竟是要还是不要这个男人,她发觉自己永远是一个又蠢又没有经验的小女孩,她知道如果她能有一点点感觉,预料到点什么,现在的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这种想法对她而言是一种令她安心的借口,因为这可以说明她之所以和人通奸,不是因为肉欲,而是因为无知;而她随即又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愤怒,她愤恨那个让她永远处在不成熟状态的男人,这层愤怒如铁幕般遮挡住了她的思维,很快她就不再审视自己目前所做的一切,只听见愈加急促的喘息声了。
接下来,当两个人的呼吸渐趋平静时,她的思想才又苏醒过来,为了逃避,她把头枕在画家的胸口,任由他抚摸自己的头发,油彩的味道让她安心,她暗暗在想,他们两个人中究竟谁会先开口打破这静默。
不是她也不是他,是门铃声。画家站起身,穿好裤子,说:“雅罗米尔来了。”
👓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她感到非常害怕。
“待在这儿别动,”他对她说,抚了抚她的头发走出画室。
画家为小男孩开了门,让他在另一间房中坐下。
“画室里有我的一位客人,所以今天我们就待在这里。现在看看你给我带来的画。”雅罗米尔拿出画簿,画家看完他在自己家画完的画后,在他面前放好颜料和纸笔,为他规定了今天画画的主题。
接着他回到画室,妈妈已经穿好衣服准备离开。“为什么你不想办法把他打发走?为什么你要把他留下来?”
“你这么快就要离开我?”
“简直是疯了,”她说。而画家重新拥她入怀;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可是也没有任何回报;她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一般被他拥在怀里;画家则在这具毫无生机的身体边絮叨着:“是的,是疯了,爱情就是疯狂的,否则就不是爱情。”他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吻她,抚摸她的乳··房。
然后他回到另一间房里看雅罗米尔画画。这一次他为这个小男孩规定的主题不是为了训练他的笔法;雅罗米尔这一回要描绘的是他最近才做过并且还记得的一个梦。画家长时间地阐述着他关于主题构成的见解:梦中最美的,他说,是能够遇见日常生活中所不能遇到的人和事;在梦中,一艘船可以穿越窗户进入卧室,而在卧室的床上睡着的是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女人,但是这个女人一登上船,船就变成了一具棺材,于是棺材就在河流中随波漂流。他援引了洛特雷阿蒙[1]关于美的理论,解剖台上一台缝纫机和一把伞的组合中就蕴含着美,他接着发挥道:“可这份美远不及一个女人与一个孩子在画家的画室中相逢所蕴含的美。”
[1] Lautréamont(1846-1870),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
雅罗米尔觉出今天老师显然与往日不同,他觉察出画家在谈论诗歌与梦想时的那份疯狂。他很高兴,而且相当自豪,因为他,雅罗米尔,他是画家这番充满激情的言论的由头,他尤其记下了画家的最后一句话,关于一个女人与一个孩子在画家的画室中相逢的言论。就在刚才,画家和他说今天两个人就待在这里的时候,雅罗米尔已经意识到画室里应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重要的女人,因为他没有被允许见她。但是他离成人的世界还着实太远,还没有权力去澄清这个谜团;让他越来越有兴趣的,是画家在最后一句话中将他——雅罗米尔——置于与那个女人同等的地位,而在画家的心中,那个女人一定具有相当的分量,这样一来,雅罗米尔的到来仿佛使得这个女人变得更加美丽更加珍贵,雅罗米尔得到的结论就是画家爱他,并且出于某种神秘而深刻的内在相似性,他对于画家十分重要。当然,雅罗米尔还是个孩子,他还没有能力分辨这种内在的相似性,可是画家这个成熟而智慧的男人一定意识到了。这种想法给了雅罗米尔一种神圣的激情,于是当画家给了他另一个主题时,他立即狂热地投入其中。
画家回到画室,妈妈已经泪流满面:
“求求您,赶快让我走!”
“走吧,您可以和雅罗米尔一起走,他还有一会儿就画完了。”
“您是个魔鬼,”她说,一直泪流满面,画家紧紧地抱住她,吻遍她的全身。接着他又回到另一间屋里,对雅罗米尔画的画大加赞赏(啊,雅罗米尔那天是多么幸福啊!),然后让他回家。最后画家又回到画室中,让妈妈躺在满是颜料的旧沙发上,亲吻她柔软的嘴唇和湿漉漉的脸庞,再次和她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