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五部 诗人嫉妒了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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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在摄影机前他还穿着轻便的风衣,而今天,他已经得穿上冬天的大衣,披上围巾,再戴上帽子;下雪了。他们约好六点在她住处见面。但现在已经六点一刻了,红发姑娘还是没到。

迟到几分钟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雅罗米尔这些天已经承受了那么多的侮辱,他再也不能忍受一丁点的冒犯;他不得不在楼前的街道上踱来踱去,街上都是人,谁都知道他在等人,而且对方并不急着和他见面,这就等于把他的失败昭示天下。

他不敢看表,害怕这个过于说明问题的手势会告诉街上的所有人,他是个绝望等待的情人;他轻轻地将袖子里的内衣往上提了提,迅速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以捕捉时间;当他发现已经六点二十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气得发疯:怎么能这样,他总是提前赴约,而她,这个最丑最蠢的女人却总是迟到?

她终于到了,看见了雅罗米尔冰冷的脸色。他们走进房间坐下,姑娘开始陈述借口:她才从她的一个女朋友那里回来,她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借口了。当然,任何事情都不足以让他原谅她,更何况在雅罗米尔看来,女朋友根本是应该无足轻重的。他对红发姑娘说他很理解和朋友在一起玩的重要性;因此他建议她再回到她女朋友那里去。

姑娘明白事情变得糟糕了;她说她是和女朋友谈很严肃的事情;她的女朋友正准备离开自己的男朋友;她非常难过,一直在哭,红发姑娘于是想让她平静下来,所以就得留下安慰她。

雅罗米尔说她很慷慨,能够帮自己的女朋友分担痛苦,擦干眼泪。但如果雅罗米尔离开红发姑娘,如果他拒绝再见这个认为女朋友的眼泪比他更重要的红发姑娘,又有谁会替她分担痛苦,擦拭眼泪呢?

姑娘意识到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她请求雅罗米尔的原谅,说她很后悔,说对不起。

但是仅仅请求原谅显然不能满足雅罗米尔深受侮辱的心;他反驳说任何借口都不能改变他所下的决心:红发姑娘称之为爱情的并不是真正的爱情;不是的,他说,事先就驳斥了她有可能产生的异议,他不是出于小心眼,从一件表面上看起来无所谓的事情里得出的这个结论;相反,恰恰是这些小细节揭示了红发姑娘对雅罗米尔的感情;她对他这种让人无法接受的轻慢,她对他一点也不在意,就仿佛他是她随便一个什么女朋友,商店里的顾客,街头偶然相遇的行人!但愿她别再厚着脸皮说她爱他了!她的爱只是对爱情的毫无价值的摹仿。

姑娘看到事态一直在向坏的方面转化。她试图用亲吻来平复雅罗米尔充满仇恨的忧伤;他几乎是相当粗暴地推开了她;她顺势跪下来,头顶着雅罗米尔的腹部;他有一瞬的犹豫,但他还是让她站起来,冷冷地对她说,不要再碰他。

如酒精一般蔓延至他脑部的仇恨美丽而迷人;这仇恨之所以迷人,正是因为它通过红发姑娘又反射到他的身上,并且开始伤害他自己;这几乎是一种自我摧毁性的愤怒,因为他很清楚,推开红发姑娘就是推开他在这世界上惟一拥有过的女人;他感到他的愤怒是没有道理的,他对姑娘也是不公平的;但也许正因为他明白这一点,他才会变得更加残酷,因为吸引他的正是深渊,孤寂的深渊,自我惩罚的深渊;他知道离开女朋友他是不会幸福的(他会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且他也不会对自己感到满意(他会知道他以前对女朋友是不公正的),但尽管他都明白,仍然不能抵抗自己那种愤怒的晕眩感。他向女朋友宣布说他刚才的话不仅现在有效,而且将永远有效:他不希望她再碰他。

红发姑娘不是第一次看到雅罗米尔发火吃醋;但这一次,她发现他的语调中有一种近似疯狂的固执;她感觉到雅罗米尔为了发泄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于是,差不多是在最后一刻,几乎是在深渊的边缘,她说:“我求求你,别发火。你别发火,我刚才撒谎了。我不是在女朋友那里。”

他倒一下子慌了:“那么你是在哪里?”

“你会气疯的,你不喜欢他,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必须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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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到底去了哪里?”

“到我哥哥那里去了。就是曾经在我这里住过的那个哥哥。”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有什么必要总是和他搅在一起?”

“别发火,他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有你在我身边,他真的无足轻重,可他终究是我哥哥,我们在一起长大的,共同生活过十五年。他要走,会离开很长时间。我必须去和他说声再见。”

雅罗米尔很不喜欢她这种和哥哥道别的感情:“你哥哥上哪儿去,值得你和他道这么长时间的别,把其他的一切都忘记了?他要出一个星期的差?还是要去乡下度周末?”

不,他不是去乡下,也不是出差,他的事情远比这个要严重得多,她不能对雅罗米尔说,因为她知道他肯定要发疯。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我?我不赞同的事情就对我藏着掖着?你对我保留了什么秘密?”

是的,姑娘很清楚,爱就是无所保留;但雅罗米尔应该理解她:她害怕,她只是害怕……

“能让你害怕,这是什么事情?你哥哥究竟要到哪里去,你不敢对我说?”

雅罗米尔真的一点也没有猜到吗?他真猜不到吗?

是的,雅罗米尔猜不到(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忿忿不平蒙住了他的好奇心)。

姑娘最后终于承认:她的哥哥已经决定越过边境,偷渡;明天他就在国外了。

什么?她的哥哥要抛弃我们年轻的社会主义祖国?她的哥哥要背叛革命?她的哥哥要移民国外?她难道不知道移民意味着什么吗?她难道不知道移民都会成为国外的间谍,要毁灭我们的国家?

姑娘表示同意。她的直觉告诉她,雅罗米尔宁可原谅她哥哥的背叛也不能容忍她迟到十五分钟。因此她表示同意,她承认雅罗米尔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你光表示同意有什么用?必须阻止他,必须拉住他!”

是的,她曾经试图说服她哥哥;她已经尽她所能说服哥哥;现在,雅罗米尔也许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迟到了,雅罗米尔这会儿也许能原谅她了。

雅罗米尔对她说,他原谅她的迟到;但他不能原谅她那个准备叛逃国外的哥哥:“你哥哥现在站在另一边的战场上了。他是我个人的敌人。如果战争爆发,你哥哥会向我开枪,而我也会向他开枪。你想过吗?”

“是的,我知道,”红发姑娘说,她向他保证,她会永远站在他这一边;站在他这一边,永远不会和别人站在一起。

“你怎么能说和我站在一边?如果你真的和我站在一边,你就不应该让你哥哥走!”

“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又没有能力拽住他!”

“你应该立刻找到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但你不仅没有这样做,而且还对我撒谎!你先前说你在你女朋友那里。你想把我往陷阱里引!亏你还说站在我这一边。”

她向他发誓说她真的站在他这一边,不管他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留在他身边。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就应该报警!”

什么,警察?她总不能向警察揭发她自己的哥哥!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不可能的!

雅罗米尔不能忍受矛盾:“什么,不可能?如果你不能报警,我自己来报警好了!”

姑娘再一次说哥哥总归是哥哥,她向警察揭发自己的哥哥是说不过去的。

“那么说,比起我来,你更在乎你哥哥了?”

当然不!可这也不是去揭发哥哥的理由。

“爱情意味着一切,否则就不能算是爱情。爱情是彻底的,否则就不能算是爱情。我,我站在这一边,而他站在另一边。你,你应该和我站在一起,而不是什么中间地带,在我俩之间。而如果你和我站在一起,你就应该做我之所做,想我之所想。对于我来说,革命的命运就是我个人的命运。如果有人反革命,那就是反对我。如果我的敌人不是你的敌人,那么你就是我的敌人。”

不,不,她不是他的敌人;她想和他站在一起,在所有的事情上,在一切问题上。她很清楚,她也知道爱情意味着一切,否则就不能算是爱情。

是的,她绝对同意,是的,这也正是她所想的。

“真正的爱情就是听不进这个世界其他人所说的一切,我们正是基于这一点区分真正的和非真正的爱情。只是你,你总是随时都能听进别人对你说的话,你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你考虑别人甚至比考虑我要多,你践踏我的爱情。”

不,肯定不是的,她不想践踏他的爱情,但她害怕会伤害,深深地伤害她的哥哥,他会为之付出昂贵代价。

“付出代价?如果他为此付出昂贵代价,这是正义使然。也许你害怕他?你害怕和他断绝关系?你害怕和家人断绝关系?你要将你的一生都和你的家人绑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讨厌你那可怕的渺小,你没有爱的能力,真是令人厌恶!”

不,这不是真的,她不是没有爱的能力,她已经竭尽全力去爱了。

“是的,你已经竭尽全力来爱我了,”他不无苦涩地重复说,“你是绝对的无能!”

再一次,她发誓说这不是真的。

“没有我你能活下去吗?”

她发誓说她不能。

“如果我死了,你能活下去吗?”

不,不,不。

“如果我抛弃你,你能活下去吗?”

不,不,不。她拼命摇头。

他还能再要求什么呢?他的愤怒平息了,留下的只是困扰;突然他们的死亡一下子摆到他的面前;甜美,非常甜美的死亡,如果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被对方抛弃了。他感动得声音哽咽,说:“我也不能,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她也重复说没有他,她也不能,而且不会活下去,他们双双重复着这句话,重复了很长很长时间,最后两个人都有点糊涂了,只是沉迷在这份伟大之中;他们互相扯去衣服做·爱;突然间,他感到手湿漉漉的,红发姑娘泪流满面;真是美妙,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个女人为他的爱情而哭泣;对于他来说,眼泪可以让一个人溶解,特别是这个人不再满足于仅仅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他想穿越自然本性的界限时;他觉得人可以通过眼泪逃避物质的存在,逃避作为人的界限,可以和远方浑然一体,因此而变得广袤无边。他为这湿漉漉的眼泪所感动,他突然感到自己也哭了;他们缠在一起,身体和脸庞都浸在眼泪里,他们缠在一起,真的,他们都溶解了,他们的情感彼此纠缠,就像两条河流一般交汇交融,他们哭泣着,爱着,在这一瞬,他们处于尘世之外,他们就像是从大路分离出去的一片湖泊,升向天际。

然后他们平静地并排躺着,互相抚摸了对方的脸庞很久;姑娘的红发粘成一缕一缕的,脸也通红;她很丑,雅罗米尔回忆起他的一首诗,他在这首诗里说他要饮下她身上的一切:她过去的爱情,她的丑陋,她粘乎乎的红头发,她脏兮兮的雀斑;他重复说他爱她,她也对他重复说了同样的话。

他不愿意放弃这个绝对满足的时刻,这一时刻由于彼此对死亡的承诺变得如此迷人,于是他再次说:“真的,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我也一样,如果没有你,我会非常难过。难过得可怕。”

他立刻戒备起来:“那么说你还是能够想象没有我的生活的啦?”

姑娘没有察觉到这句话后面的陷阱,只是说:“我会非常非常难过。”

“但你能活下去。”

“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又能怎么办呢?但我会非常非常难过。”

雅罗米尔明白过来,他完全误会了。红发姑娘并没有以死相许;她说没有他她就活不下去时,这只是一种爱情欺诈,是口头掩饰,是隐喻。可怜的蠢货,她根本不知道他又绕回来了,她只是向他承诺她的悲伤,而他只知道绝对的标准,全或者无,生或者死。他满腔挖苦地问:“你会难过多长时间?一天?或者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她苦涩地答道,“瞧,我的克萨宝贝,一个星期……远远要比一个星期更长,瞧!”她贴紧他,想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她的悲伤不会是以星期来计算的。

雅罗米尔在思考:他的爱情究竟价值几何?几个星期的悲伤?好吧。那么悲伤又是什么?一点沮丧,一点无精打采。那么一个星期的悲伤又怎么样呢?人从来不会不间断地悲伤;她白天难过几分钟,晚上难过几分钟。加起来一共是多少分钟?他的爱情值几分钟的悲伤?他值几分钟的悲伤?

雅罗米尔想象着他的死亡,想象着红发姑娘的生活,一种冷漠的,没有变化的生活,她冷漠而快·活地活在他的幽灵之下。

他不想再拾起关于嫉妒的话题;他听见她在问他为什么如此忧伤,他没有回答;她问话中所蕴含的温柔根本不能对他有所安慰。

他站起身穿衣服;甚至他对她不再那么恶毒了;她继续问他为什么他如此忧伤,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忧伤地抚摸着她的脸。接着他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问:“你自己去报警吗?”

她以为他们美妙的做·爱已经平复了雅罗米尔对她哥哥的愤怒;雅罗米尔的这个问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再一次(忧伤而平静地)问:“你自己去报警吗?”

她咕哝了点什么;她想说服他放弃决定,但她害怕清楚地说出来。但是,这咕哝声中的逃避意图十分明显了,于是雅罗米尔说:“我理解你,你不想去。行了!我来解决吧。”他再一次抚摸(手势中含着同情,忧伤,失望)她的脸。

她张皇失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拥吻之后,他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妈妈已经出门了。时间还早,他还在沉睡的时候,她已经在椅子上放好衬衫,领带,长裤,外套,当然,还有短裤。中断这个二十年来养成的习惯是根本不可能的,雅罗米尔总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切。但是这天,看到椅子上这条淡灰色的短裤,垂着两条长长的裤管,裆前开的那个仿佛在邀人小便的大洞,他觉得内心升腾起一种神圣的愤怒。

是的,这天早上,他作出了重大的决定。他拿过短裤,展开,审视着,他几乎怀着一种充满爱意的仇恨在审视;接着他将一条裤管的一头塞进嘴里,用牙齿咬住;然后用右手抓住另一头拼命撕扯;他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接着他将撕坏的短裤扔在地上。他就想这么扔在地上,给他妈妈看。

他套上一条黄色的体操短裤,穿上衬衫,打好领带,再穿上为他准备好的外套和裤子,走出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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