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的视角 · 2
如果不走到这一步,仅仅将昆德拉的小说当成政治质疑来看,实话说,这就是对它们进行操纵。正如——我们还是换个领域来说,但仍然没有真正离开我们所讨论的话题——仅仅把《生活在别处》当成对拙劣诗歌的讽刺,这就可以说我们是操纵了这部小说。这是一种半途而止、不将小说语言追寻到底的方式,也许因为在尽头——我一直在说——有着某种过于苛刻的东西,某种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东西。因为这里所要批评的(所要“颠覆”的)不是“拙劣”的诗歌,而是——我们必须说——所有的诗歌,所有抒情的形式。
但读者到达这样的结论必须经历千辛万苦,也就是说必须战胜许多特别顽固的抵抗,那是来自读者内心的,阻碍他坚持到底的抵抗。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小说会让我们真正地发笑。雅罗米尔在我看来实在可笑,先是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然后是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少年,这就是诗人的讽刺漫画,没有别的,我只注意到诗歌在他身上造成的惟一的变形,惟一的错乱。我嘲笑这个自认为是天才的拙劣的诗人,我平静地笑着,因为我可以对自己说雅罗米尔不是我,我不是他,他没有找到“真正”的诗歌,我的自信心安然无恙。但是很快,如果我继续读下去(真正地阅读),我的嘲笑便开始转成了苦笑,雅罗米尔与我真是非常相像,像得可怕,尤其是在对兰波,莱蒙托夫,洛特雷阿蒙,马雅可夫斯基和里尔克的真诚的崇拜上,对于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我也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爱意,因此,此时我已经无法像当初一样嘲笑雅罗米尔了,再也不能那样平静地嘲笑他。刚才还站在舞台上,站在我面前的小丑,来到了听众席,就在我旁边,进入我的体内,以至我不再能与雅罗米尔保持距离,而如果我还想(还能)继续嘲笑,我就是在嘲笑我自己。雅罗米尔的超凡入圣于是转向我自己,转向我自己的抒情主义,转向我用来满足自己的诗欲,简而言之,也就是说,转向了我自己的单纯。漫画成了镜子。
于是我求助于最后一根稻草:至少,我对自己说,雅罗米尔的诗歌太矫揉造作了,他自认为是个诗人,他在“客观”上就弄错了。但是真是这么回事吗?但愿我们“不怀有任何偏见地”去读(或者脱离小说来看)雅罗米尔的诗歌。他的诗歌真的那么拙劣吗?难道不是我错了吗,我坚持认为这些诗歌质量低下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意识——为了自己反对小说真正讽刺的对象?实际上,雅罗米尔的诗歌与别的诗人的诗歌具有相同的价值,他的天赋是经过公认的。——而如果我否认他的天赋,否认他的诗歌所具有的价值,不就是为了判自己的信仰无罪,为了保全自己对“天赋”以及诗歌“价值”的信仰吗?不就是因为我拒绝承认这样的(可怕却简单)的事实:诗歌,任何诗歌,任何诗意的思维都是一种欺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陷阱,是最可怕的陷阱之一。
让我们接受这个事实吧。遵循小说的思路,一直到这一步(到这样的耻辱)是非常非常困难的,而且一路上有许多能够让我偏离,为我提供庇护,防止我受到伤害的地方。但如果我同意小说的安排,如果我没有允许自己躲避,我将达到的“颠覆”则是最激进的颠覆之一,因为它强迫我对于自己惟一信任的东西进行质疑,我借以脱离政治喜剧和世界玩笑的东西,在所有剩下一切的非真实性被证实了之后,在所有的面具都掉下来了之后,我以为这是事实惟一真实的面孔。但是这保护板坍塌了,我又一次无可挽回地进入了无可拆解的面具之圈。
因此,和《堂吉诃德》与《包法利夫人》一样,《生活在别处》也许是迄今为止关于诗歌最苛刻的否定。诗歌一直自认为是对世界进行判断,自我陶醉和自认为得到公证的私人领地。自认为是上帝最后巢穴的诗歌啊。如果有人愿意,当然还尽可以把这本小说当成是对拙劣诗歌的讽刺来读,这是自我保护的一种好方法,事实上,小说所进行的事业要激进得多:它是要摧毁纯洁的最后城墙。
但是在纯洁,诗歌的那边还有什么吗?什么也没有。或者更确切地说,那边和这边一样。诗歌的那边和诗歌的这边一样,是无韵律的世界,也就是说,是不确定,是相似,是不平衡,是游戏,是滑稽模仿,是灵魂和身体的不协调,仿佛词语和事物之间一样,是假面舞会,是错误,用一个词来总结,就是撒旦,上帝的另一面,但(就像在镜中一样)是颠倒的,错乱的,虚假的,讽刺的,荒诞的另一面,妄图成为楷模的另一面,而且常常会取胜,并且不断因此而自嘲的另一面。从此以后,惟一逃避这另一面的方法只能是:也加入自嘲的行列。
阅读昆德拉,就是接受这种撒旦的视角,这种关于政治、历史、诗歌、爱情,以及关于普遍的人类认知的视角。正因为如此,这部著作不仅仅是颠覆,它更是纯粹的文学。因为它没有提供任何认知,哪怕是关于事实的认知,我倒情愿说它展现了所有认知的戏剧性(甚至是诗歌,甚至是梦幻);它没有做出任何判断,哪怕它也没有揭示所有判断的不足和不切实际;它没有论证任何东西,哪怕是偶然和错误的暂时王国;总而言之,它把我带到最初的意识状态,没有任何的意识形态,任何的科学能够忍受和覆盖的状态,也就是说是所有的真实性与非真实性掺杂在一起的意识,秩序与最深刻的混乱掺杂在一起的意识,在这意识中,我也是别人,我还没有成为我,这一切能够换回的,不过是一声大笑,但是它真的值得我们好好地笑一笑。
昆德拉的所有主人公,不管是路德维克,雅洛斯拉夫(《玩笑》),雅库布(《告别圆舞曲》),四十来岁的男人(《生活在别处》),助手(《没有人会笑》),还是爱德华(《爱德华和上帝》),所有这些人的生活,战斗,忍受痛苦,爱与衰老只是为了最终不可避免地达到这个结论,那就是生活、战斗、忍受痛苦、爱,事实上(事实上?),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在别人眼里他们应该这样做,特别是为了这个原本应当这样却未能这样的世界,为了上帝的创造。这个结论非常简单,却具有致命的颠覆性,这颠覆性会遭到读者最强烈的反抗,因为正是这反抗造就了现在的我们:刽子手扮成了牺牲品,客体转化成了主体,影子自认为具有真实性。但“这是人的本性”,就像帅克所说的那样:“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是在自我欺骗。”
但是必须好好活着……
弗朗索瓦·里卡尔
一九七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