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十五章 现场会高官发宏论 杏树梢奇猪炫异能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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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竟然也在我的精美饲料里掺上了一瓢酒,平心而论,我的酒量还是不错的,虽不敢说是千杯不醉,但每次喝上五百毫升不足以影响我思维的清晰和行动的敏捷。我绝不会像隔壁的刁小三那样窝囊,两个蘸了酒的馒头吞下去,顷刻就醉成了泥一摊。但一瓢酒足有两斤,掺在我那半桶精美饲料里,吃下去后,约有十几分钟,就出了效果。

他奶奶的,我的头晕晕乎乎,四条腿软绵绵的,整个身子轻飘飘的,脚底下仿佛踩着棉花,感到地面下降,身体上升,房屋歪歪斜斜,杏树左右摇摆,平日里那些沂蒙猪难听的嚎叫竟然像动听的民间小曲一样在耳边缭绕。我知道喝高了。隔壁的刁小三喝高了就翻着白眼睡觉,鼾声如雷,臭屁如鼓。可是我喝高了竟想跳舞、唱歌。我毕竟是猪中之王,喝醉后也保持优雅风度。我忘记了要隐藏自己的特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纵身跳,仿佛地球人登陆月球,弹跳力剧增。我一个纵身跳就将自己已经相当雄伟的身体搁置在了杏树的枝杈上,两根枝杈正好架住我的四条腿,使我的身体上下颤悠。杏树质材柔韧,弹性极好,如果是杨柳枝杈,必将被我压折。我就这样趴在树上,如同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水上。我看到了蓝解放等人挑着猪食桶在杏园里穿梭奔跑,我看到在猪舍外临时支起的锅里,热水冒着粉红的蒸气,我看到我隔壁的刁小三已经醉得四爪朝天,开了它的膛它也不会哼哼一声。我看到黄家的美丽姐妹和莫言的姐姐等人都穿着胸前印着红色的“杏园猪场”仿宋体字样的洁白工作服,手持理发工具,正在接受那位从公社驻地请来的专给公社干部理发的林师傅的训练,林师傅头发粗硬,犹如猪鬃,面孔瘦削,手头上骨节粗大,一口十分难懂的南方话,说得那些跟他学艺的姑娘们满脸困惑。我还看到在那个用苇席围起的戏台上,大辫子普通话女老师,正在耐心地排演节目。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个节目名叫《小猪红红进北京》,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演唱,借用了民间小曲《盼情郎》的旋律,载歌载舞,扮演小猪红红的是村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其余的都是男孩,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憨态可掬的小猪面具。我看到孩子们跳舞,听到孩子们唱歌,身上的艺术细胞发痒,我的身体抖动,连带着杏树枝条哗哗作响,我张开喉咙歌唱,想不到发出的一声猪叫,这声音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原来以为自己是完全可以用人类的语言放声歌唱的,但想不到竟然发出猪的声音,这令我感到沮丧,当然我也没有完全丧失信心,我见过会说人语的八哥鸟,也听说过会说人话的狗和猫,而且,努力回想起来,在我前两世当驴做牛的时候,似乎也曾在某些关键的时刻,用粗大的嗓门,发出了振聋发聩的人类的声音。

我的叫声引起了那些正在学习使用理发工具的女人们的注意。先是莫言的姐姐发出一声惊叫:“看啊,公猪上了树!”那个混杂在人群里、一直想进猪场工作但迟迟没有得到洪泰岳批准的莫言眯着眼说:“美国人早就上了月球,猪上树有什么大惊小怪!”但他的话淹没在女人们的惊叫声中,没被任何人听到。他又说:“南美洲热带雨林中有一种野猪,在树杈上筑巢,它们虽是哺乳动物,但身上生着羽毛,生出来的是蛋,孵化七天后,小猪才破壳而出!”但他的话依然淹没在女人的惊叫声中,没被任何人听到。我突然产生了想与这个小子结成亲密朋友的愿望,我想对他高喊:“哥们儿,只有你理解我,哪天得空,我请你喝酒!”但我的叫声也淹没在女人们的惊叫声中。

女人们在西门金龙的率领下,喜气洋洋地冲上前来。我抬起左边的前爪,对她们挥挥,我说:“你们好!”她们听不懂我的话,但她们领会了我对她们的友好表示,于是她们一个个弯腰捧腹地大笑起来。我冷冷地说:“笑什么?严肃点!”她们听不懂我的话,依然嘻嘻哈哈。西门金龙皱着眉头说:“这家伙,果然有些道行,但愿后天现场会时,你也能像现在这样趴在树上!”他拉开猪舍的铁栅栏,对着身后的人说:“来吧,先从这家伙开始!”他到了杏树下,颇有教养地搔搔我的肚皮,使我舒坦得欲仙欲死。他说:“猪十六,我们要给你洗澡,剪毛,把你打扮成全世界最漂亮的猪,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给其他的猪做出表率。”他对着身后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四个民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每人扯住我一条腿,把我从树上拖下来。他们动作粗野,手上力气很大,使我筋骨痛疼,难以挣脱。我恼怒地大骂着:“你们这些孙子,你们不是上庙烧香,你们是在糟蹋神灵!”他们把我的怒骂当成了耳边风,就这样仰面朝天地拖着我,把我拖到碱水大锅旁边。他们抬起我将我扔到锅里。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发出来的恐惧使我产生了神奇的力量,我就着食物吃下去的那两瓢酒浆顷刻之间变成了冷汗。我猛地清醒了,我想起了在新屠宰法实行之前,猪皮是连同猪肉一起被人吃掉的,那时候,被杀死的猪就是扔到这样的碱水锅里屠戮去毛,用刀子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摘去头蹄,开膛破肚,挂到架子上卖肉。我的四蹄一蹬就从大锅里跳了出来,我的动作快得让他们大吃一惊。但很不幸的是我从一口锅里跳出来,竟然跌落在另一口更大的锅里。锅里的温热的水猛然间淹没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马上就感到了难以言表的舒适,舒适瓦解了我的意志。我已经没有力量跳出这口锅。女人们围上来,她们在西门金龙的指挥下,用粗毛刷子搓洗我的皮肤,我舒坦地哼哼着,眼睛半睁半闭,几乎睡了过去。后来,民兵们把我从锅里抬出来,凉风吹过我的身体,我感到慵懒无力,大有飘飘欲仙之感。女人们在我身上大动刀剪,把我的脑袋修成了板寸,把我的鬃毛修成了板刷。按照金龙的构想,女人们应该在我的肚腹两边剪出两朵梅花图案,但结果刮成了光板。金龙无奈,用红漆在我身上写上了两条标语,左边肚皮上写着“为革命配种”,右边肚皮上写着“替人民造福”。为了点缀这两条标语,他用红漆黄漆在我身上画上梅花、葵花,使我的身体成了一个宣传栏。他画完了我,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笑容,当然更多的是满意的神情。围观的人们齐声喝彩,都夸奖我是一头美丽的猪。

如果能把杏园猪场里所有的猪,都像收拾我一样收拾一番,那每一头猪都将成为一件鲜活的艺术品。但这件工作出奇的麻烦。单为猪洗碱水澡一项就无法落实。而现场会又迫在眉睫,无奈何金龙只好修改自己的计划。他设计了一种笔画简单但艺术效果颇佳的脸谱,教给二十个心灵手巧的男女青年,然后发给他们每人一个漆桶两支排笔,让他们趁着那些猪醉酒的时机,为它们勾画脸谱。白猪使用红漆,黑猪使用白漆,其他颜色的猪使用黄漆。青年们起初还认真勾画,但画过几头后便浮皮潦草起来。尽管是深秋天气空气清爽,但猪舍里还是恶臭逼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谁的心情也不会愉快。女青年们原本就办事认真,虽心情不快也不会过分胡闹,男青年们就不管那一套了。他们用排笔蘸着油漆在猪身上胡涂乱抹,使许多白猪身上红漆斑斑,仿佛刚中了一梭枪弹。黑猪画上了白脸谱,都仿佛成了老奸巨猾的奸臣。莫言那小子混迹于男青年当中,用白油漆为四头瓦刀脸的黑猪各画上了一副宽边眼镜,还用红油漆为四头白母猪染了蹄爪。

“大养其猪”现场会终于开始了。既然攀树绝技已经暴露,那我就不客气了。为了让猪们在会议期间保持安静,给与会代表留下美好印象,饲料里的精料比例提高了一倍,掺酒的数量也增加了一倍。所以当大会开始时,所有的猪都醉得如同死猪。整个杏园猪场里弥漫着酒香,金龙厚颜无耻地说这是他试验成功的糖化饲料的味道,这样的饲料使用精料很少,但营养价值奇高,猪吃了不吵不闹,不跑不跳,只知道长膘睡觉。因为多年来影响生猪生产的关键问题是缺少粮食,糖化饲料的发明,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为人民公社大力发展养猪事业铺平了道路。

金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们可以庄严地宣布,我们试制的糖化饲料,填补了国际空白,我们用树叶、杂草、庄稼秸秆制成糖化饲料,其实也就是把这些东西转化成精美的猪肉,为人民群众提供了营养,为帝修反掘下了坟墓……”

我悬卧在杏树杈上,小风从我的肚皮下飕飕刮过。一群胆大包天的麻雀降落到我的头上,用坚硬的小嘴,啄食着我大口吞食时迸溅到耳朵上的饲料。它们的小嘴啄食时触及到我血管密布、神经丰富因之格外敏感的耳朵,麻酥酥的,略微有些痛,仿佛在接受耳针疗法,感觉很舒服,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眼皮像用糖浆粘住了。我知道金龙这小子希望我在树杈上酣然大睡,我睡着了就可以由他那张能把死猪说活了的油嘴胡说八道,但我不想睡觉,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为猪召开的盛会,这大概是第一次,今后会不会再有也很难说,我如果在这样的历史盛会召开之际睡过去,那将是三千年的遗憾。作为一头养尊处优的猪,如果想睡觉,今后有的是机会,但眼下我不能睡。我晃动耳朵,使它们与我的脸颊相拍,发出啪啪的响声,我这样一说,众人都会明白我的耳朵是那种典型的猪耳朵,而不是沂蒙山猪们那种耸立在头顶的狗耳朵,当然,现在有许多都市狗的耳朵也像两只破袜子一样耷拉着,现代人闲得无聊,把许多根本不相干的动物弄到一起杂交,弄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这是对上帝的公然亵渎,总有一天他们要接受上帝的惩罚。我抖动耳朵驱赶走麻雀,伸爪从树枝上摘下一片红得如血的杏叶,放到嘴里嚼着。苦涩的杏叶,作用犹如烟草,使我困意顿消,于是我就耳聪目明地、居高临下地观察、聆听着现场会的全景全声,将一切录入我的脑海,胜过当今性能最佳的机器,因为那机器只能记录下声音和图像,但我除了记录下声音和图像之外,还记下了气味以及我的心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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