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十五章 现场会高官发宏论 杏树梢奇猪炫异能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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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老师报完幕就退到舞台两侧,那里放着一把为她预备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一架漂亮的手风琴,琴键上的珐琅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椅子旁边,直立着马良才。马良才手握一支竹笛,脸上表情十分庄严。金老师将手风琴套上肩头,安坐入位,手风琴拉开,放出美妙音乐,与此同时,马良才的笛子也奏出了清脆欢快、穿云裂石般的美妙声音。一个小过门奏罢,一群革命的小胖猪,迈动着肥胖的小短腿,胸前都戴着绣着黄色“忠”字的红布兜兜,连滚带爬地蹿上了舞台。这些都是小公猪,又傻又憨,吱哇乱叫,缺少思想,不够深刻,需要一个领袖人物率领,这时,那个名叫“红红”的小母猪穿着小红鞋翻着筋斗上了台。这孩子的妈是一个富有艺术细胞的青岛知青,基因很好,学啥像啥学啥会啥。她的上台引起了一片掌声而那群小公猪的上场只引起一阵怪笑。我看着这群小猪心中无比欢喜,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一头猪登上过人类的舞台,这是历史性的突破,是我们猪的光荣和骄傲。为此,我在杏树上举起一只前爪,遥遥地向编导了这舞蹈的金美丽老师致以革命的敬礼!我也要向马良才致以敬礼,他的横笛,吹得的确不错。我还要向小猪红红的妈妈致以敬礼,这女子能与农民结婚并繁殖出了优良的后代值得尊敬,她把自己身上的舞蹈基因遗传给女儿值得尊敬,她站在舞台后边为女儿们帮腔伴唱更值得尊敬。她是雄浑圆润的女中音——莫言那小子后来在一篇小说里写她是女低音,遭到了许多懂音乐人的嘲笑——她的声音出喉,在空中飞舞,犹如一条沉甸甸的彩绸——我们是革命的红小猪,从高密来到天安门——这样的歌词用今天的眼光看显然是不妥的,但在当时却是十分正常的。我们西门屯小学这个节目是参加过全县会演的,而且是得到了最佳表演奖的;我们这群小猪演员是受到过昌潍地区最高领导陆书记接见的,陆书记抱着小猪红红的照片是在省报上刊登过的。这是历史,而历史是不容篡改的——那小母猪在舞台上倒立着行走,两只穿着小红鞋的脚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打着拍子。所有的人,都热烈地鼓掌,台上台下一片欢腾……

演出胜利结束,接下来是参观。孩子们表演结束,下边轮到老子表演了。自从转生为猪以来,平心而论,金龙对我不薄,即便没有多年前曾为父子的特殊关系,我也要好好表现,逗领导开心,为金龙增光。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响。十几年后我约着县城里一群狗兄弟、狗姐妹们在天花广场举行盛大月光party,喝了四川的五粮液、贵州的茅台、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当年在大养其猪现场会那天,我头痛眼花耳鸣的原因。原来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种劣质薯干白酒惹的祸!当然,我也必须承认,那时的人虽然已经很不讲道德,但还没有坏到用工业酒精勾兑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后来我转世为狗时那位在市政府宾馆看门、见多识广、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国黑盖狼狗所总结的那样: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较纯洁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请原谅我总是急于把后来发生的事情提前来讲,这是莫言那小子的惯用伎俩,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响。

莫言自知犯了严重错误,老老实实地站在机房里,等待着金龙前来惩罚。看机器的焦二睡醒后回来,看到莫言站在那里,开口便骂:“狗小子,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想搞破坏吗?”“是金龙大哥让我站在这里的!”莫言理直气壮地说。“什么金龙大哥,他还不如我裤裆里的鸡巴!”焦二狂傲地说着。“那好,”莫言道,“我这就去告诉金龙。”“你给我回来!”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在这个过程中,莫言破棉袄上那三颗纽扣不翼而飞,棉袄敞开,露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头,在莫言面前晃动着。“要我不说,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说。

去他们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们西门屯的下等货色,让他们两个在机器房闹去吧。现在,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在金龙的引领下,已经来在了我的猪舍前面。根本不用金龙开口介绍,参观者就乐了。他们见惯了卧在地上的猪,但绝没见过趴在树杈上的猪;他们见多了写在墙壁上的红色标语,但绝对没见过写在猪肚皮上的红色标语。县、社干部们哈哈大笑,后边那些生产大队的干部们跟着傻笑。穿旧军装的生产指挥部负责人目光盯着我,嘴巴却在问金龙:

“是它自己爬到树上去的吗?”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让它表演一下,”负责人道,“我的意思是说,让它先从树上下来,然后再让它爬到树上去。”

“虽然有一些难度,但我尽力试一下,”金龙道,“这头猪智力非凡,蹄腿矫健,但个性倔强,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欢听人摆布。”

金龙用树枝轻轻地戳着我的脑袋,用温情的、充满了协商性的腔调对我说:

“猪十六,醒醒,别睡了,下树撒泡尿吧!”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树绝技给这群官员们看,却说是让我下树撒尿,这公然的谎言让我心中大为不快,当然我也理解金龙的良苦用心。我会让他满意,但不能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样我就不是一头有个性的猪,而是一条为取悦主人遍地打滚的哈巴狗。我吧咂了几下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翻了一个白眼,伸了一个懒腰,引来一片笑声和议论:“嘿,这哪里是猪,简直是个人嘛,它什么都会!”这些傻瓜,以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吗?老子懂高密话,懂沂蒙山话,懂青岛话,老子还从那个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国留洋的青岛知青嘴里学会了十几句西班牙语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语,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后便哈哈大笑。我让你们笑,笑死你们,为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让我下树撒尿吗?撒尿用不着下树,站得高,尿得远。为了逗一个恶趣,我改变了定点撒尿的良好卫生习惯,就那样舒坦地趴在树上,将那憋了许久的尿,时紧时缓、时粗时细地撒了下来。傻瓜们大笑不止。我瞪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严肃点!我是一颗射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炮弹撒尿,说明里边的火药受潮,你们还笑得出来!”这群傻瓜大概是听懂了我的话,一个个笑喷了,一个个笑流了。那穿旧军装的大干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铁板一样的脸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微笑,好像撒了一层金黄色的麸皮,他指点着我说:

“真是一头好猪,应该授给它一块金质奖章!”

我虽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还是让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头在舞台上表演倒立的小猪红红学习,就在这颤颤悠悠的杏树枝上,拿一个大顶,动作高难,但一旦完成,必将轰动。我用两只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树杈子,两条后腿支起,屁股往高里翘,头往下低,夹在两根树杈之间。力量不够,早晨吃得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压树杈,使它动起来,颤起来,想借它的力气,完成这个高难动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两条前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眼珠子痛疼,仿佛要从眼眶中迸出来,坚持,坚持十秒钟就是胜利。我听到了一片掌声,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边的前爪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觉到脑袋撞在硬物上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我就昏了过去。

他奶奶的,都是劣质白酒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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