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小褂半透明地摇摆
那个时候,我的生活总体来说简单枯燥。早上天刚亮就被老妈吼醒,扒拉几口稀粥咽几口馒头,富余两三分钟就在馒头里抹层芝麻酱和白砂糖。然后骑车上学校。路上常碰上同班或是同年级的女同学,早上的太阳底下,她们的“的确良”或是“乔其纱”的小褂半透明地摇摆,很容易知道有没有戴奶罩,甚至看到背后是用钮扣还是搭钩固定的。现在想起,这种半透明的摇摆比抽屉里的成人录像淫荡百倍。
要是女生长得太丑,就狠蹬几下超过去,让她们看见我潇洒的身影和崭新的褐红色塑料底布片鞋。要是长得还端正,天气又好,就搭讪几句一路骑过去,早上的太阳底下,女生头发的颜色和其他时候不一样。
不闹动乱,没有地震,白天总要上课。数学老师因为自己是弱智,总把学生当弱智对待。数学老师为了讲解负数概念,在教室里的水泥地板上走来走去:“我向前走三步,我向后走四步,我一共前进了几步?”当时文学绝对是显学,所有青年人可以分为三类:文学男青年、文学女青年和不上进青年。所有语文课老师都热爱文艺,偷偷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努力在报刊上发表,用气质弥补身材长相的先天缺陷,坚信一定能万众瞩目、扬名四海。我们语文老师是个戴小黑眼镜的小老太太,精气内敛,表情刚毅,偷偷写言情小说,还隔三差五在《北京晚报》五色土文艺副刊公开发表几行朦胧诗。她总给高分的几个心腹学生都精通两种修辞方法:排比和拟人。我们语文老师说,排比用以论述,有气势。拟人用以抒情,有情调。我觉得语文老师在文字上灭我有些困难,我从小就觉得文字如胶泥,捏起来有趣。我小时候热爱毛主席,背他老人家的诗词:“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觉得白居易“九岁知音韵”没什么了不起。进而热爱毛主席激赏的李白,背“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觉得毛主席的确喜欢得有些道理。我上进心最炽烈的时候,写作文《游园有感》,尝试了拟人手法:“公园一角,有个池塘。池塘边一棵柳树,池塘里一条金鱼。我好似水底鱼随波游戏,你好似池边柳将我调戏。”小黑眼镜语文老师立刻用板砖拍死我,批注如下:“格调低下,心理邪仄,有严重流氓倾向。建议家长没收其所有不良课外读物,订阅《北京晚报》,特别精读五色土副刊,引导其灵性,抒发其才气,不致堕入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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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午在学校包伙,每月八块五,一荤两素三两米饭。晚上回家吃,饭后常常有作业需要对付。周末可以睡个懒觉儿,然后借姐姐的月票去坐公共汽车胡逛,姐姐长得粗壮,我长得清秀,我在她月票的照片上添了笔小胡子,半男不女的,随手一晃,售票员分辨不出来。老爸如果在家,会拉我去新华书店,他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材。老爸一个爱好是磨刀,他把所有能磨成刀的都磨成了刀,钢板尺、钢筋、钢管。还钻两个孔,加上木把儿,偶尔刻个花纹或是一句《千家诗》。老爸觉得我是可塑之材的意思,就是认为我也能被磨成一把刀,安个木把儿。
我一本书也不想买。那时候写小说散文的叔叔大婶们患有永久性欣快症。他们眼里,黑夜不存在,天总是蓝蓝的,姑娘总是壮壮的。祖国形势像是吃了几百吨壮阳药,硬挺挺的,想疲软一小会儿都不行。科普书多走《十万个为什么》一路,告诉你圆周率小数点之后两百位是什么,还编了文言的谐音段子帮助你记忆,什么“山顶一寺一壶酒,尔乐苦熬吾”,说记住了就可以跟同学显摆了,格调低下,心理阴暗。《动脑筋爷爷》长得像我们弱智的数学老师,一副大脑少根筋的样子。我翻来翻去,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趴在阳台上俯看大车
、二车青青白白的头皮和油光水滑的黑头发,想像她们的味道,然后“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老流氓孔建国是我枯燥生活中的光亮。
老流氓孔建国没什么正经工作,总在街前楼后晃荡,但是有时候会突然消失一阵子,几个月或半年之后又重新冒出来,脸上多道伤疤或是腕子上多块金表。老流氓孔建国也穿蓝布褂子、绿军装、塑料底布片鞋,但是他挽起袖口,不系风纪扣,片鞋永远不提上后帮,在不经意的时候,眼睛里亮亮地冒出凶光,和其他人不一样。多年以后,我看时装秀,男模特一
个个很有气质地踱出舞台,每个人都故意怒气冲冲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儿,好像下定决心,逮谁灭谁。我蓦地想起老流氓孔建国,不由得笑了,仿佛看见一只只便秘的阉猫模拟目露凶光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