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 一
用另一种囚禁状况表现某种囚禁状况,犹如用某种不存在的事物表现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都同样合情合理。
——丹尼尔·笛福 [1]
[1] 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英国作家,著名长篇小说《鲁滨孙漂流记》(1719)的作者。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发生在奥兰 [2] 的奇特事件,构成本部纪事的素材。通常认为,这些事件不该发生在那里,情况有点反常。初次领略,奥兰的确是一座普通城市,只不过是阿尔及利亚滨海的一个法国海外省的省会。
[2]奥兰(Oran),阿拉伯文为瓦赫兰,为当时法国殖民地阿尔及利亚奥兰省的省会。
应当承认,这座城市,从本身看来挺丑陋,表面看上去倒很平静,必须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发现它同各个地域其他许多商埠的差异。譬如说,一座城市既没有鸽子,也没有树木和花园,既看不见鸟儿扑打的翅膀,也听不到树叶沙沙的声响,总之,这样毫无特色的地方,让人怎么想象呢?在这里,四季的交替,仅仅在天空显现。只有清爽的空气、小贩从郊区运来的大批花篮,才带来春天的消息:那是在市场上兜售的春天。整个夏季,炎炎烈日烧烤着干透了的房舍,给墙壁蒙上一层灰突突的灰烬。于是,家家户户只能关紧了百叶窗,躲在阴影里生活。到了秋天则相反,大雨滂沱,满街泥浆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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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一座城市,简便的办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劳动、如何爱,以及如何死亡。也许是受气候的影响,在我们这座小城里,所有这些事情都同时进行,处于同样状态,既狂热又驰心旁骛。也就是说,大家都感到百无聊赖,又得尽量习以为常。我们的同胞都很有干劲,但总是为了发财致富。他们对经商兴趣尤为浓厚,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首先经营的是买卖,自不待言,他们也同样喜爱寻常的乐趣,他们爱女人、爱看电影、爱泡海水澡。不过,他们却十分理智,这类消遣只留待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而一星期的其他日子,就力求多多赚钱。傍晚他们离开办公室,定时到咖啡馆相聚,再沿着同一条林荫大道散步,或者待在自家的阳台上。年纪最轻的人,欲望强烈,但是短暂;而年纪最大的人,坏毛病也大不过参加滚球协会的活动、联谊会的宴会,到俱乐部打牌,碰运气大赌两把。
想必有人会说,这些并不是我们的城市所特有的,总体来说,我们同时代的人莫不如此。如今,看到人们从早干到晚,余下的时间就去打牌、喝咖啡、闲聊,这样的生活恐怕再正常不过了。然而,也有些城市,也有些地区,那里的人时而会臆想别的事。一般来说,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的生活,只不过,总还有过臆想,这就比什么都强。奥兰则相反,看来是一座没有臆想的城市,亦即一座纯粹现代的城市。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具体描述我们这里相爱的方式。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谓的做爱的行为中,快速地相互餍足,要么在婚约中长相厮守。这两种极端之间,往往找不到折中。这也算不上独特。在奥兰如同在别处一样,大家都没有时间,缺少思考,不得不相爱而又浑然不觉。
我们这座城市更为独特的,还是人临死可能碰到的难题。用“难题”二字也不甚恰当,说不舒适或许更确切些。生病从来就不是惬意的事,但是有些城市,有些地方,生了病会有人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顺其自然。一个病人就需要温馨呵护,喜欢有所依赖,这是人之常情。然而在奥兰,气候这么极端,生意这么繁忙,景观这么乏味,傍晚时分消失得这么快,而寻欢作乐又是这等水平,这一切都要求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人生了病,就陷入了孤独。那么再想一想一个要死的人,简直就是掉进陷阱,被几百堵热得噼啪作响的墙壁困住,而与此同时,全体居民都在打电话或者在咖啡馆里谈汇票、谈提货单和贴现。说来不难理解,即使在现代社会中,生活在一个酷热干燥的地方,死神突然闯来,人临终的时候,境况该有多么艰难困窘。
我指出这样几点,也许足以让人对我们的城市有一个概念。眼下说到什么,都不宜夸大其词,只应该强调市容和生活状态都平淡无奇。不过,只要生活习惯了,也不难打发时日。既然这座城市容易让人习惯,那么就可以说无往而不利了。当然,从这个角度看,生活就不那么趣味盎然了。但是在我们这里,至少没有出现过混乱。本城的居民为人直率、友善而活跃,总能赢得旅游者应有的敬重。这座城市既无美景,又没有草木和灵魂,最终似乎让人感到安宁,在这里的人终于可以进入梦乡。不过,还应当说句公道话:这座城市镶嵌在无与伦比的美景中,坐落在一块光秃秃的高地中央,而高地则环绕着阳光灿烂的山峦,整个对着风景如画的海湾。说到遗憾可能只有一点,就是城市的格局背对着海湾,因此不可能眺望海景,必须越过山峦去寻找。
说到此处,恐怕大家不难理解,我们的同胞做梦也想不到,这年春天会发生这么多变故,我们也是随后才明白,这些变故正是我们打算在这里记述的一系列严重事件的先兆。这些事实,在一些人看来非常自然,另一些人则相反,认为并不足信。但是,不管怎样,一名纪事作者无法考虑这些矛盾的说法。他的任务仅仅是说,“这事发生了”,只因他知道,这事确实发生了,事关一地居民的生命,而且,还有数千名目击者会由衷地认为,他讲述的情况完全属实。
再者说,叙述者,到时候都会了解他是何许人,如果不是事出偶然,他得以搜集相当数量的第一手材料,如果不是势在必行,他裹进了他打算讲述的所有这些事件里,那么,他就不大可能开发这样一种事业。正因为有了这些条件,他才名正言顺地做起了历史学家之事。当然,一位历史学家,即便是业余的,也总要掌握一些资料。本书的叙述者手头自然也有资料:首先是他亲见,其次是别人的见证,既然他担当了角色,就得去搜集这部纪事所有人物的心声,最后便是辗转落入他手上的文字资料。他心中自有准谱,到了适当时候就进行筛选,充分利用这些资料。他还打算……好了,也许该放下这些评论和谨慎的言辞,到了直接叙事的时候了。头几天的情况,要讲得稍微详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