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 一 · 2
“那是自然,”塔鲁附记道,“他跟其他人一样面临威胁,但问题恰恰是,他跟其他人处境一样。此外,可以肯定,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能感染上鼠疫。他似乎就依赖这种念头生活:一个人身患重病,或者有一种深度忧虑,也就同时免除了其他所有疾病或忧虑,这种想法还真不那么愚蠢。他就对我说过:‘您注意到了吗,人不会兼得多种疾病。假如说,您患了重病或者不治之症,患了严重的癌症,或者名副其实的肺结核,就绝不会再感染上鼠疫或者斑疹伤寒,那是不可能的。还有一种情况,就更不可能了,因为,您从未见过一名癌症患者死于车祸。’这种想法不管对错,总归能让科塔尔保持好心情。只有一件事他不希望发生,那就是同其他人分开。他宁肯同大家困在一起,也不愿意独自去坐牢。现在闹了鼠疫,就谈不上暗中调查,立档案,填卡片,秘密审讯并立即逮捕了。严格说来,这里没有了警察,也没有了新旧罪案和罪犯,只有坐以待毙的患者,等待着极其专断的特赦,其中就有那些警察。”因此,始终按照塔鲁的解释,科塔尔在看待我们的同胞所表现出来的惊慌与忧虑时,完全有理由带着那种既宽容又理解的得意神情,那种神态可以用一句话来表达:“尽管说下去,在你们之前我经历过。”
“归根结底,不同其他人分开的唯一办法,就是问心无愧,我怎么对他讲也是枉然。他恶狠狠地注视我,说道:‘算了,照这样的话,谁跟谁也永远不会在一起。’接着又说道:‘不信您就试试看,我先把话给您撂在这儿。能把人拢在一起的唯一办法,还得是给他们降下瘟疫。您好好看看自己的周围吧。’老实说,我完全理解他要讲的意思,理解如今的生活在他看来该有多么舒服。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所经之处,人人都是他从前那样的反应呢?譬如说,每人都力图让所有人跟自己在一起;给一个迷路者指路,有时表现得很热心,有时又显得很不耐烦;大家都急忙赶往豪华饭店,置身其间并久久逗留而感到心满意足;乱哄哄的人群,每天都拥到电影院门前排队,剧院和舞厅也都人满为患,总之,人群如汹涌的潮水,冲进了所有的公共场所;一方面规避任何接触,另一方面又渴求人的热情,把一些人推向另一些人,臂肘挨向臂肘,男性挨向女性。这一切,显然早在他们之前,科塔尔都体验过了。除开女人,只怪他那副尊容……我猜想他感到自己要去嫖妓时,临阵就会打退堂鼓,以免给人留下坏印象,以后可能坏他的事。
“总之,鼠疫成就他的好事。鼠疫碰到一个孤独而又不甘寂寞的人,就结成了同谋关系。显而易见,他是个同谋,一个欣喜若狂的同谋者。他是所见一切的共犯。诸如这些惊魂的迷信,无缘无故的恐惧、毫无来由的恼怒;他们想尽量少谈鼠疫,却又不住嘴谈论的怪癖;他们得知这种病症初起的征兆是头疼,稍感头疼便惊慌失措,面失血色;最后还有,他们情绪极不稳定,神经脆弱,动辄发怒,将别人的疏忽视为冒犯,为短裤上失落一颗纽扣而伤心不已。”
晚上,塔鲁时常和科塔尔出去。后来,他在笔记中讲述,他们如何扎进暮色或夜色笼罩的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中,如何肩并肩投入一片黑白相间的群体,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投下罕见的亮光,而他们陪伴大群人走向欢乐的场所,抱团取暖来抵御鼠疫的寒冷。几个月之前,科塔尔到公共场所要寻求的,他梦寐以求而又得不到满足的奢侈豪华的生活,也就是荒淫无度的生活,现在成了全体市民的追求。于是物价飞涨,不可扼制,有人挥金如土,前所未见。正当大多数人缺少生活必需品的时候,奢侈品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大量消费。应无所事事者,即失业者的需求,可以看到各种赌博娱乐业成倍增长。塔鲁和科塔尔有时尾随一对情侣好半天,知道那些情侣从前极力掩饰他们的关系,现在却紧紧偎依在一起,固执地在街上游荡,穿越全城,根本不理睬周围的人,正是热恋中有点专注,旁若无人的情态。科塔尔未免动了情,感叹道:“嘿!好快活的青年!”他说话声音提高了,在集体的狂热中也心花怒放了,豪爽丢下的小费在周围当啷作响,而偷情野合就在他们眼前进行。
然而,塔鲁却认为,科塔尔的这种态度没有夹杂着什么恶意。他这句“我在他们之前就经历过了”,主要表明不幸而非得意。“我相信,”塔鲁说道,“他开始喜爱上这些囚禁在天空和城墙之间的人了。譬如说,如果办得到,他会主动给他们解释,其实这并不那么可怕。他就言之凿凿地对我说过:‘您能听到他们讲,这场鼠疫过后,我要干这事,这场鼠疫过后,我要干那事……他们非但不过安稳日子,反而毒化了自己的生活。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利益都闹不清楚。就拿我为例,我怎么能说:我被捕之后,要干这事呢?被捕是个开端,而不是终结。至于鼠疫嘛……您想听听我的看法吗?他们那么不幸,是因为不能顺其自然。我这可不是随便乱讲。’”
“的确,他不是随便乱讲,”塔鲁补充写道,“他准确地判断了奥兰居民的矛盾心理,说他们深深感到需要那种把他们拉近的热情,但同时又因为互不信任而疏远,不能真正地热诚相处。人人都清楚,不可能信赖邻居,邻居可能在您不知不觉中,把鼠疫传染给您,趁您松懈就让您感染上这种疾病。谁有过科塔尔那种经历,见过自己想结交的那些人当中可能有告密者,就能理解他这种感受。有些人很值得同情,他们生活中抱着这样的念头,鼠疫随时可能一把抓住他们的肩膀,而正当他们庆幸自己安然无恙的时候,也许鼠疫就准备行动了。就算有这种可能性,在恐怖的气氛中,科塔尔仍然自得其乐。只因早在他们之前,所有这些感受他都领教过,我认为面对这种前途未卜的折磨,他跟其他人的感受不可能完全相同。总之,他同我们这些还没有死于鼠疫的人在一起,就清楚地感到每日每时,他的自由和生活都处于毁灭的前夕。不过,他本人既然在恐怖中生活过,那么其他人也尝尝这种滋味,他认为是很正常的事。再确切点说,如果不是他独自一人承受,恐怖也就不显得那么沉重了。他错就错在这一点上,也比别人更难理解。不过,归根结底,也正是在这方面,他比其他一些人更值得我们去理解。”
塔鲁笔记的这段记述结尾讲的一件事,表明科塔尔和鼠疫患者具有一种相同的独特心理。这段叙事大体上再现了这个时期的艰难氛围,因此,叙述者要予以足够的重视。
市歌剧院演出《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 [29] ,科塔尔邀请塔鲁,二人一同去观赏。该剧团于发生鼠疫的春天来本市演出,不料困在城中,不得已同市歌剧院商定,每星期重演一场。就这样,几个月以来,每到星期五,市歌剧院就回响起俄耳甫斯的咏叹调,以及欧律狄刻无力的呼唤。然而,这出歌剧继续受观众的热捧,票房收入居高不下。科塔尔和塔鲁坐在最贵的包厢里,俯瞰着爆满的正厅,全是我们同胞中最优雅的人士。刚走进剧场的人,显然极力要引人注目,在乐师们轻轻调音的时候,一个个身影出现在幕布前耀眼的灯火下,从一排座走向另一排座,姿态优美地躬身问候,在高雅交谈的低沉的嗡嗡声中,他们又找回几小时前在黑暗街道上还缺乏的自信。漂亮的衣着驱逐了鼠疫。
[29] 《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三幕歌剧。由德国作曲家格鲁克(1714—1787)作曲,1762年10月5日在维也纳首演。歌剧取材于希腊神话传说:诗人和歌手俄耳甫斯善弹竖琴,琴声可使猛兽俯首,顽石点头。妻子欧律狄刻死后,他追到阴间;冥后珀耳塞福涅被他的琴声所打动,答应他把妻子带回人间,但是一路上不准他回头。俄耳甫斯快要走到地面时,忍不住回头瞧瞧妻子是否还跟在身后,结果欧律狄刻又重返阴间。
在第一幕,俄耳甫斯的咏叹如行云流水,引得几位穿长裙的女士优雅地评论他的不幸遭遇,接着小咏叹调又唱出爱情的主题。全场观众的反应热情而有分寸。观众几乎没有注意到,俄耳甫斯在第二幕的唱段中,引进了原作没有的颤音,哀婉的音调稍显过分,用眼泪恳请冥王的怜悯。他不由自主,做出一些不连贯的动作,连最老到的观众也认为是别出心裁,给歌唱演员增添了表现力。
直到第三幕,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二重唱重头戏(也正是欧律狄刻又脱离她心爱的人而返回阴间之时),几分出乎意料的情绪才传遍全场。男歌唱演员似乎专等观众的这种反应,再确切点说,他似乎认为观众席上发出的骚动证实了自己的感受,便选择这一时刻,以颇为滑稽可笑的动作朝台前脚灯走去,不顾古装扮相,张开双臂并叉开双腿,在羊圈的布景中间瘫倒地上。这种布景始终显得不合情节,而此刻在观众看来,第一次变得完全南辕北辙了。因为,与此同时,乐队演奏戛然而止,正厅的观众纷纷站起身,开始缓慢地离开剧院,起初还都默默无言,好似做完礼拜走出教堂,或者吊唁之后离开灵堂,女士们整理好衣裙,低着头往外走,男士们则拉着女伴的臂肘引路,以免绊到可折叠的加座。不过,人群移动逐渐加快,窃窃私语就变成了赞叹,大家拥向出口,争先恐后,最终挤作一团,叫嚷起来。科塔尔和塔鲁这时才起身,独自面对他们现实生活的一幅场景:鼠疫以演员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丑陋形象出现在舞台上,而大厅里以遗忘的扇子、红色座椅套耷拉下来的花边所显现的全部奢华,顿时变得虚设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