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 七
对,必须重新开始,鼠疫不会将任何人忘记太久的。在十二月期间,鼠疫在我们同胞的胸膛里燃烧了,让焚尸炉烧得更红火,给隔离营塞满两手空空的形影,总之,以其不连贯的耐心步伐不断向前推进。当局原本指望到了冷天,瘟疫就会停下来,然而经过初冬的严寒,疫情并没有乱了阵脚。还得等待。不过,等待太久,就不再有所期待了。而我们的整座城市就在无望中打发生活。
至于里厄大夫,宁静和友谊的时刻太短暂,也没有再续的可能。市里又设立了一家医院,里厄除了面对患者,再也无暇旁顾了。不过,他也注意到,瘟疫流行到这一阶段,越来越多以肺鼠疫的形态出现了,而且,患者在一定程度上,也肯协助医生了。他们非但不像刚闹鼠疫的时候那样失控——不是沮丧就是发狂,反而表现出了更加正确认识自身的利益,主动要求可能对他们最有益的东西。他们不断要求喝水,所有人都需要温暖。累虽然同样累,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里厄大夫少了几分孤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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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十二月底,里厄接到一封信,是预审法官奥通先生从隔离营写来的。信上说他检疫隔离期已过,但是行政部门找不到他入营日期的材料,毫无疑问,现在是因错仍把他关在隔离营。他妻子结束隔离已有一段时间,曾去省政府申诉,而接待她的人态度很不好,对她说这方面工作从来没有出过错。里厄让朗贝尔出面交涉,几天之后,他见奥通先生来了。确实出了差错,里厄不免有点气愤。奥通先生显然消瘦了,他见大夫的反应,便抬起一只绵软无力的手,字字都加重语气说道,人人都可能出错。大夫只是一想,对方身上有所变化。
“您打算做什么呢,法官先生?那么多案卷等您处理呢。”
“哎,不,”法官回答,“我想休假。”
“真的,您也该休息休息。”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要回隔离营。”
里厄深感惊诧:
“您刚刚出来呀!”
“我没有表达清楚,我听说在那座隔离营里,管理人员中有志愿者。”
法官那双圆眼珠子转了转,同时想要压平一绺头发……
“您应当理解,到那里我有事可干。还有,说起来也挺荒唐的,到了那里,我会感到同我的小儿子隔得不那么远了。”
里厄注视着法官。在这双冷峻无情的眼睛里,不可能突然流露出温情来。但是,这双眼睛却变得更加雾蒙蒙的,丧失了原来的金属似的光泽。
“当然了,”里厄说道,“既然您愿意,这事就交给我吧。”
果然,大夫把事情安排妥当了。疫城已恢复了生活原状,一直到圣诞节。塔鲁还一如既往,卓有成效地到处显示他那沉静的神态。朗贝尔向大夫透露,多亏了两名年轻卫兵的帮助,他跟妻子建立了通信的秘密渠道。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能收到一封信。他向里厄提议利用他这条渠道,里厄接受了。于是,漫长的数月以来,里厄第一次写信,拿起笔来极难成书:有一种语言他已然丧失了。信传递出去了,但是迟迟不见回信。且说科塔尔,他却兴旺发达起来,靠着小笔投机倒把生意发了财。至于格朗,就是节假日期间,他的计划也没有什么进展。
这年的圣诞节与其说是福音节,不如说是地狱节。店铺货架空空,灯光也暗淡,橱窗里摆的是假冒巧克力或空盒子,有轨电车上的乘客,一个个脸色阴沉,毫无往年圣诞节的气象。从前到了这个节日,无论富人还是穷人,都同喜同乐。可是今年,也只有一些享有特殊利益者,才能在肮脏不堪的店铺后间,花高价搞到一点偷偷摸摸、有失脸面的欢乐。教堂里回荡着哀怨之声,鲜见礼拜感恩的举动。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冰冷的城市里,只有几个孩子在奔跑嬉戏,还不知道自己所受到的威胁。然而,谁也不敢向他们提起圣诞老人,从前这尊神总背着各种礼物,老迈好似人类的痛苦,崭新又像年轻的希望。所有人的心中,只能容得下一种十分古老又十分沉郁的希望,也正是这种希望阻止人轻生,但也只是让人好歹坚持活着。
前一天晚上,格朗爽约了。里厄不免担心,一清早去他家里也没有找见人。这事惊动了所有人。将近十点,朗贝尔到医院来告诉大夫,他远远望见格朗,一副失态的样子,在街上游荡,后来走走就不见了踪影。大夫和塔鲁开车去找他。
中午时分,天气寒冷。里厄下了车,远远望见格朗,脸几乎贴在橱窗上,那橱窗里摆满了做工粗糙的木雕玩具。这位老公务员泪流满面。这泪水引起里厄无限感慨,因为他理解,也同样感到哽噎在喉。他想到这个不幸的人,当年是在圣诞节礼品店前定下婚约,雅娜往他身上一靠,说她很高兴。从那遥远年代的幽深处,正是在这场热恋的中心,雅娜清新的声音又回荡在格朗的耳畔,肯定是旧情难忘。里厄知道,这位哭泣的老人此刻在想什么,他跟格朗是同样的思绪,想到这个没有爱的世界犹如死亡的世界,而且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们总要厌倦了监狱、工作和勇气,要求一个人的面容和温情美妙的心。
这时,格朗在玻璃上发现了大夫,他没有停止哭泣,转身背靠着橱窗,看着里厄走过来。“噢!大夫。噢!大夫。”格朗语不成句。里厄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表示感同身受。这也同样是他的感伤,而此刻揪他这颗心的,却是无比的愤怒:他面对所有人承受的痛苦,不由得怒火中烧。“是啊,格朗。”里厄说道。“我真希望有时间给她写封信。好让她知道……好让她能幸福,毫不亏心……”里厄有点粗鲁地往前推格朗。格朗几乎由人拖着走,还不住口,没头没脑、结结巴巴地说着。
“这事也拖得太久了。想是想顺其自然,却又迫不得已。噢!大夫!看我这样子,显得挺平静的。然而,我总得做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勉强保持正常的样子。可是现在,实在是受不了啦。”
他停住脚步,四肢都在颤抖,眼神发狂。里厄抓住他一只手,觉得滚烫滚烫。“该回去了。”格朗却挣脱了大夫,跑了几步,随即停下,张开手臂,开始前后摇起来。他又原地打了个转,便瘫倒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弄脏脸的眼泪还在流淌。行人都戛然止步,远远望着,不敢往前走了。里厄只好一个人抱起老人。
格朗躺在自己床上,现在呼吸很困难:肺部已经感染了。里厄想来想去,这个职员没有家人,何必把他送走呢?里厄就由塔鲁协助,独自给他治疗。
格朗的头深深埋在枕头窝里,脸色发青,眼睛无神了。他死死盯着壁炉里的微火,那是塔鲁用一只箱子的碎木片点燃的。“情况不妙哇。”他说道。从他燃烧的肺里发出一种奇特的噼啪声,一直伴随着他讲的话。里厄不让他讲话,还说他一定会好起来。病人怪异地微微一笑,脸上还流露出一种温情。他吃力地眨了眨眼睛。“这次我若能幸免,大夫,那就脱帽致敬!”然而,他随即就跌入衰竭状态。
几小时之后,里厄和塔鲁再来时,看见病人半坐在床上,里厄一见吓坏了,从他脸上看出烧灼他的疫病又加重了。不过,病人似乎比先前清醒一些,他当即求他们将放在抽屉里的手稿拿给他,说话的声音异常虚弱。塔鲁拿给他手稿,他接过去看也不看,就抱在怀里,随后又把手稿递给大夫,打手势请大夫念一念。手稿仅有短短五十来页,大夫翻了一下才明白,每页稿上都是同一句话,没完没了重新抄写,修改和增删。“五月”“女骑士”“林间花径”,这些词不断地出现,但是以不同的方式排列组合。手稿还包括一些诠释,有的甚至极长,同时还有诠释异文。最后一页末尾一句话,写得工工整整,从墨迹来看刚写不久:“亲爱的雅娜,今天是圣诞节……”而在这句话前面,则是特别用心写出的那句话的修正稿。格朗说道:“您念一念。”里厄就念道:“五月一个明媚的清晨,一位身材修长的女骑士,座下一匹华贵的阿勒桑牝马,奔驰在布洛涅森林公园开满鲜花的小径上。”
“就是这样吧?”老人高烧的声音问道。
里厄没有抬眼看他。
“嗯!”格朗躁动起来,说道,“我心里清楚,美丽,美丽,这个词用得不够贴切。”
里厄握住病人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算了吧,大夫。我没有时间了……”
他的胸吃力地起伏着,突然他嚷了一句:
“稿子烧掉!”
大夫颇犯犹豫,可是,格朗又重复一遍他的指令,调门十分骇人,声音里饱含痛苦,里厄只好将稿子丢进快要熄灭的炉火中。房间很快就照亮了,也有了一股短暂的热乎气。大夫再回身走过来,病人已经翻身背向他,脸几乎贴在墙上。塔鲁眼望窗外,身边的场面仿佛与己无关。里厄给病人注射了血清,然后对他朋友说,格朗熬不过今天晚上,塔鲁便提出自己留下看护。大夫同意了。
整整一夜,格朗就要死去的念头,里厄怎么也挥之不去。但是,第二天早晨,他却看见格朗坐在床上跟塔鲁说话。高烧退了。只剩下全身乏力的症状了。
“唉!大夫,”职员说道,“我不该那么做。不过,我可以从头再来。您瞧着吧,什么我都记得。”
“我们等等看吧。”里厄对塔鲁说道。
然而,到了中午,还是没有任何变化。晚上,可以确认格朗脱离了危险。这次怎么起死回生了,里厄简直一头雾水。
事有凑巧,差不多就在这段时间,里厄还接治了一个送来的女病人,他诊断人已无望了,一入院就让人安排隔离起来。那姑娘一直说胡话、昏迷不醒,完全是患了肺鼠疫的症状。不料,第二天早晨,却退了烧。大夫认为,格朗病情的变化也属于这种情况:早晨见轻,而他凭经验视为不好的征兆。然而,到了中午,体热没有回升,晚上也只是升高几分,再到次日早晨,烧完全退了。那姑娘身子虽说很虚弱,躺在床上呼吸却畅快了。里厄对塔鲁说,这个病人保住了命,是违反所有规律的。可是那个星期在里厄的医院,就出现四个这样相同的病例。
就在那一个星期的周末,哮喘病老患者接待里厄和塔鲁,情绪显得非常激动。
“好嘛,”老人说道,“又出来了。”
“谁呀?”
“嘿!老鼠呗!”
四月以来,连一只死鼠也没有发现过。“这种事,又要重新开始啦?”塔鲁问里厄。老人搓着双手。“真得瞧瞧到处乱窜的老鼠!这是一种乐趣。”他看见两只活老鼠从临街的门钻进他家里。有些邻居也告诉过他,他们家也一样,又出现了老鼠。一些人家的房梁上,又能听到久违数月的老鼠闹腾的声响。里厄等待着每星期初公布的统计总数。统计数字表明,疫情减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