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八章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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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狸”是个演说狂,逮到机会就会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尤其是夏天列队在操场上站得两腿发麻,或是冬天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坐得屁股生疼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幸好津崎的演说还算风趣幽默,涉及的话题也不单调——从年轻时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到最近读过的书;也常会谈论一些时事问题,不过他从不照搬报纸上的社论,而是通俗易懂地阐述感想或思考。

然而,有时也许是过分追求通俗了,津崎劲头一来,就会口无遮掩地鼓吹一些自以为是的论调。为此,不仅有家长打来抗议电话,甚至还多次被学生当面指出用语错误。校长的口误,已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今早的讲话无论如何也与幽默沾不上边。校内广播一出生,藤野凉子就发现,津崎校长的声音有些堵。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校长津崎。”

开完头,他顿了一下。要在平常,他早就滔滔不绝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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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第三中学的播音设备破旧不堪,音响效果极差。有一次播放午间音乐,冲绳女歌手唱到高音时,喇叭竟破了音,发出“哔哔哔”的刺耳杂音,简直像在扯着嗓子快速念经。承受这糟糕音响的校舍也同样破烂,伤痕累累的墙壁和走廊对声音的吸收和反射都极不正常,就算站在爬吧胖,也往往听不清广播的内容。

此时此刻,津崎校长的话音也变了调。

“各位重学,早上跑。”

校长的开场白被扭曲成这样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没有人在吃吃偷笑。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广播那头校长的长时间沉默吸引住了。学生们的不安与好奇笼罩了整栋教学楼。

“今晨,是东京久违的大雪过后的早晨。”

或许是音量调低的缘故,校长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凉子将胳膊肘搁在课桌上,十指交握。身旁坐着的仓田真理子不知为何,双手像祈祷似的合掌在眼前,将额头抵在指尖上。刚才哭泣的女生,现在又发出了擤鼻涕的声响。

除此之外,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熟悉的街道在日光中熠熠生辉。可是,就在这样的早晨,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

他又停顿了一下,喇叭里再次传来“噼噼啪啪”的杂音。

“估计大家都知道了,学校的边门停着警车。听到警笛声,肯定有同学会感到震惊。在此我先说明,学校里并未发生什么让人不安的事件,大家没有任何危险。请大家平静地听完这次广播。”

“校长在说什么呀?”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道,“柏木死了,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他是说没有发生校园暴力事件。”有人低声说明道。

凉子猛然回头,真想大喝一声:讨厌!别出声!你们平时一点也不关心柏木,现在哭什么哭!

为了克制这股冲动,凉子低下头,垂下双眼。角落里还有别的女生在哭,时不时传来抽泣声。

凉子的双眼是干的。同班同学的死亡固然使她受了不小的冲击,但她流不出眼泪。她内心某个角落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哭不出来,是否说明我很冷酷?没有对柏木卓也的哀悼,却更在意自己内心的动态,这是否正是冷血的表现?

凉子沉默着,教室后方反倒传来了男生的喊声:“烦死人了!哭什么哭,笨蛋!”

没人回应,抽泣声也并未停止。

喇叭重新哇哇地响起来,传出校长的讲话声。

“所谓不幸的事件,就是今早我们得知,我校二年级一班的一位同学亡故了。他的遗骸埋在大雪之下。警车和救护车就是为此而来的。”

“该同学为何死在校园里,我们还不得而知。或许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今后将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但绝不会发生影响大家日常学习生活的事件。请大家放心。”

“今天的全校集会取消。本次广播结束,各班各自召开班会。从班主任老师手中拿到成绩单后,请大家赶紧回家。今天下午起,寒假中所有的社团活动一律停止。请大家在各自的家中,健康活泼地度过寒假,迎接新年的到来。”

“虽然,今天早晨的事件会令大家痛心万分,但我相信大家能以坚强的心态加以克服。”稍停片刻,他继续说,“如果有人感到身体不适,请向班主任提出。开班会时,请大家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班主任。另外,为了社团活动的重启,请大家确认各社团内部的联系方式。”

这些细琐的事务,本是不用校长亲自过问,但这就是“豆狸”的风格。

“各位的父母知道本校今晨的这一事件后,想必也会担心。大家请向父母转达:最近几天内会召开一次家长会,具体时间将通过电话另行通知。”

“各位同学,本次广播即为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我期待在第三学期(注:日本中小学一学年一般有三个学期。)开学典礼上看到大家明媚的笑脸。”

广播结束后,一直垂着双眼的高木老师抬头扫视了一圈教室。

“校长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请寒假里会随父母回老家探亲的同学举一下手,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如果只是出去玩两三天,就不必留了。整个寒假都不在家的同学请举一下。”

同学们摇晃着脑袋面面相觑,并没有人举手。

“没有是吧?社团活动的电话联络网不会停用,请各社团自行确认。接下来,发成绩单。”

“老师。”一个女生举手说道,“森内老师她怎么了?”

凉子以为高木老师会斥责道:不相干的事情少问!但高木只是板着脸,平静地说:“森内去柏木家了。她虽然也为你们担心,可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还有,”高木老师瘦骨嶙峋的双肩垂落下来,“葬礼的日子定下来后,学校会联络大家。大家也很想跟柏木道别吧?老师们也会出席。”

或许是“葬礼”二字带来的影响,教室里哭声一片。真理子已哭得双眼通红,凉子为掩饰自己滴泪未流,不得不深深垂下脑袋。

往常,发成绩单总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可今天却在静默中进行,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日常任务。凉子突然联想起电视中排长队领取粮食的场景。那是一期介绍东欧某个内战不断的国家的纪实节目。镜头中的市民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嘴里吐着白气,只能耐心静候。

轮到自己时,凉子抬头近距离看了一眼高木老师的脸。他的眼睛同凉子一样干涩,不仅没有眼泪,连眼角都不带一点红。

视线相接的瞬间,高木老师似乎觉察到凉子并未流泪,并在那一瞬间显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凉子对高木老师并无好感。班主任森内老师的性格太随意,这位年级主任则正相反,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她曾对家人说,要是将两位老师的性格平均一下就好了。

然而刚才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与高木老师心意相通。即便是错觉,她也因此得到了少许宽慰。

直到此刻,对于同班同学柏木卓也的死,她终于感到了切实的痛楚。她没有眼泪,更不会哭喊,心底却隐隐涌出确实的悲伤。这恐怕是对死亡事件最自然的反应。何况这起事件近在身边,使她的悲痛中夹杂了些许困惑和愤怒。她听到内心有个低沉的声音在控诉:“没道理啊!”

可这愤怒针对的是什么?

是对有人死去这件事的不满吗?

不,是某种更为抽象的东西。

凉子与柏木卓也原本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凉子也不是会沉浸在敏感期突如其来的强烈感伤中的少女。她已拥有足够的理性,去探究这份感伤的成因。

班会结束,全班同学举行了默哀。默哀后,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凉子看了看柏木卓也课桌上的白色百合花。美丽的百合花背对痛哭流涕的同学,自顾自地冲窗外静静绽放。这一景象,让凉子想起不来上学的柏木。

他总是对谁都置之不理。

走廊的喇叭里传来督促学生离校的广播,声音不像是播音社团的成员,而是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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