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十一章 · 2

关灯 直达底部

“宏之……”

宏之朝自己房间走去。母亲的声音一直追着他,直到走廊尽头。

“对不起。别生气啊,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母亲的话里也有刺。并非单纯的道歉,而是包含着责备。

太窝火了,简直受不了。宏之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想狂奔出门,想毁坏物品,想大喊大叫。他坐到书桌前,打开参考书和笔记本,却什么都看不进去,脑子里一团糟,根本无法思考。

去洗把脸吧。想到这里,他踏出房门,走向卫生间。

拉开卫生间的移门,他看到卓也穿着睡衣站在里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注意到哥哥进来了,卓也转过脸来。

他脚上什么也没穿,脚背上的皮肤白得吓人,双肩耷拉着,睡衣显得肥大臃肿。

“身体不舒服吗?”宏之挡在门口,问道,“妈妈很担心你,说要带你去医院彻底检查。若不早点治好,一直不去上学,可是要留级的。”

弟弟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又照了照镜子,用手指擦了擦眼角,一言不发地想从哥哥的腋下钻过去。

此时不该出口的话伴随长期压抑的心绪,像上足发条的玩具似的蹦了出来。简直是中了邪,连宏之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触发的,也许只能归咎于一时冲动吧。

说出来了。用的是极不经意的口吻,仿佛连自己都把那句话当成了耳旁风。明明只要说一句“哥哥我也很担心你”之类的话。要真是这样该多好。

但他心里憋着一团火,如今更是怒火中烧。拧紧的发条便一下子崩开了。

“我说,你其实没病吧。是不想上学故意装病,对吧?”

盥洗室的门很窄,两人并排挤在一起。卓也的个头还不到哥哥的肩膀,听到这番话,他搭在移门上的手停了下来,全身僵直,仅仅扭动脖子,转过脸来。

投向宏之的目光是如此冰冷,叫人不禁打起寒战。宏之有些胆怯了。

“怎、怎么了?”他反击般地说道,卓也还是怔怔地盯着哥哥。“你干吗摆出这副样子?既然这么不服气,就别装病早退啊。”

卓也仍然一言不发。宏之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抖。

我要和弟弟吵架了。我不能这么做。不是早就决定了吗?所以我从不和弟弟吵架。因为他身体不好,我必须保护他。

可这种眼神是怎么回事?弟弟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他的哥哥?

“就因为你总说自己有病,我才遭了那么多罪。你知道吗?”

🍔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弟弟总是把“病”这个词挂在嘴边,这本身就有问题。

况且宏之的不满不仅限于此。因为这“病”分明只是一种借口。

卓也的眼神稍稍缓和,随后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容。

宏之心中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瞬间坍塌。

“你这算什么表情?”声调高得离谱。宏之上前一步,将卓也逼到墙角。“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卓也笑得更肆无忌惮了。那绝对是幸灾乐祸的嘲笑。他在嘲笑怒不可遏、做出如他所想的可笑反应的哥哥。

这家伙果然在故意装病。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病秧子,只是想让我们围着他转。

宏之终于明白了。但他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反而像是一面长久以来横亘眼前的墙壁轰然倒塌,陡然射入的阳光使他头晕目眩,气血冲顶。

在之后的极短时间里,自己挥舞拳头,卓也惨叫连连。宏之脑袋里只留下这样毫无真实感的模糊影像。

唯一清晰的,只有母亲的叫喊。为了将自已从卓也身边拉开,母亲又打又拽。事后宏之发现,母亲在自己脸上留下了指甲印。

“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哥哥啊。”母亲又哭又闹,表情和声音全都走了样。

宏之和母亲都发了狂,卓也却依然无动于衷。他明明挨了揍,脸颊浮肿,嘴唇流血,倒还能泰然自若,装出悲伤害怕的模样求助于母亲。而在这份伪装之下,他的另一张脸仍在冷冷地笑着。

卓也的冷酷无情,宏之全看在眼里。

哥哥,没用的。输的还是你。我赢了。

宏之恍然大悟。他看到了真相,一个他长久以来视而不见的丑陋真相。

这就是这家伙的本来面目。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前去上香。

柏木宏之坐在萎靡不振的父母身旁,注视着弟弟的遗像。

有生以来第一次责问弟弟、殴打弟弟。普通家庭中常见的兄弟打架,在柏木家一直是被禁止的。而这样的家庭关系被他打破了。

“动用暴力欺侮弱者是卑劣的行为。”

那天晚上,父亲打了他。对宏之而言,这是第一次。并非教育目的,而是纯粹的责罚。

那时无论体格还是力气,他都不输父亲分毫。想反击其实轻而易举,甚至完全有可能将父亲打翻在地。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害怕。

无论发狂反击,还是高声呼吁自己的主张,都只会让自己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根本无济于事。

宏之懂得如何克制自己。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紧闭自己的心门,将父亲颠扑不破的说教当作耳边风:居然殴打身体病弱的弟弟,你到底想怎么样!

“看着我的眼睛,好好听我说!”

一个耳光呼啸而来,眼前金星直冒。宏之强忍委屈,拼命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吞进肚里。他已习惯于此,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当时,他开始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处境,结果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悬崖边缘,这令他感到十分后怕。

幸好及时注意到了。就像出门回来,发现忘记熄灭的煤油炉旁飘荡着窗帘,心惊胆战之余又长舒一口气——还好没出事,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从此以后,宏之就像一名紧盯显微镜观察样本的生物学家一般,开始仔细观察起自己的家人。他发现了许多真相,洞察力也变得越来越敏锐。

这个家庭是以卓也为中心运转的。一旦抽离针对卓也的担心和忧虑,父母就会失去自己的人生方向,变得不知所措,更无暇顾及宏之的感受。造成这种境况的不是别人,正是弟弟柏木卓也。

宏之因此得出结论:我不能再留在这个家里了。于是,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悄悄制定起自己的计划。

这并非难事。因为打架事件之后,卓也的健康状况仍不见好转,父母依然将全部的心思扑在他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他偷偷调整了自己填报的志愿,因为报考的学校必须符合条件:能够住在爷爷奶奶家走读上学。

而直到他如愿考上填报的高中,并且征得爷爷同意让自己住到他们家、父母都从未觉察到他的计划。

为了说服父母和爷爷奶奶,宏之准备了一套说辞:“卓也身体一直不好,爸爸妈妈的负担依然会很重。我还是个孩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天一失控,又会和卓也发生冲突。上次打卓也是我的错,实在很难为情,我会好好反省的。再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两个人生活会很孤单,我正好可以去陪他们。我们是一家人嘛,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条理清晰,说服力十足。但宏之很清楚这仅仅是台面上的说辞,因为真心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不住在一起没关系。只要心在一起就行了。”当时宏之还如此补充道。

父母哪会有跟宏之在一起的心。在宏之还懵懵懂懂的当儿,他们的心早就被卓也占得满满当当。

既然如此,自己的人生就由自己来守护。

现在正是时候。之前宏之还是个小孩,跟弟弟争夺父母的疼爱,也算挺可爱的表现。而现在,自己正步入成年,即使过去的痛楚不会自行消失,也没必要再去争抢些什么了。那种冷漠的父母根本无所谓,总能应付得过来。

然而,卓也是一个大麻烦。说不定他会突然跑来搅局,脸上挂着自鸣得意的冷笑,把宏之的人生搅得一团糟。

首先明摆着的,便是经济问题。谁知道父母已经在卓也身上花过多少钱了。医疗费有保险顶着还算好,可那些偏方和保健品并不在医保范围内,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于是那些理应用在宏之身上的正当开销,都堂而皇之地挪给了卓也。不,若只是金钱问题也就算了,要钱可以自己打工去挣。

就算父母一心只顾卓也,对宏之不闻不问,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产生错觉,认为宏之的人生也应当围着卓也转。

「你是哥哥。

照顾一下弟弟吧。

必须保护好卓也。

卓也身体不好,你却如此健康,你该为卓也付出更多。」

开什么玩笑!

不过,宏之也并非没有动摇过。

“我也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总是对你漠不关心,让你一个人忍受孤独。可正因如此,我们应该住在一起,每天见面。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大宫去住呢?”

听到母亲边哭边这样说时,宏之也于心不忍。原来母亲并没有彻底忘记她与自己的母子亲情。

但是母亲的眼泪和恳求,最终未能推翻宏之离家的决心。自己之所以能横下这条心,多亏了卓也。

因为那时他哭着说:“哥哥不在我会孤单的。是我的错吗?为我的病吗?难道是哥哥害怕我把病传染给他,才要离开的吗?”

听他这么一说,父母哭得更伤心了。宏之没有哭。他尽量温和耐心地安慰弟弟,说自己只是考虑到紧张的高中学业,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走了,妈妈就能一心一意照顾你了。”

宏之当时的心情,就像要狠狠扯开一团纠缠不清的藤蔓一般,烦躁难耐。

“卓也这么孤单,你忍心丢下他吗?”母亲说道。

“爸爸出差或有事不在家的时候,有你在的话,妈妈跟弟弟会较安心吧?你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就不能保护好他们吗?”这是父亲的说法。

两人几乎阻断了宏之所有的退路。但宏之下定决心,一定要挣脱束缚,夺回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再牺牲自己了。我不能为此毁掉自己的未来。

他挣脱了。所幸爷爷奶奶没灾没病,身体健康,不仅乐意和他住在一起,还在生活上给予他莫大的支持。

他会常常想起东京的家,却从未有过回去的念头。

一年、两年,随着时光飞逝,宏之渐渐冷静下来。他偶尔会反思,世上就是有这种家庭,因某种正当理由建立起包含优先顺位的家庭秩序,并自然而然地无视掉排位最低的部分,全家人还照样能貌合神离地团结在一起。真是够一厢情愿的。

有时,宏之也会想到卓也。

卓也不可能永远不长大,他今后又会怎样呢?在父母之后,如果又出现了他想独占的事物,他会怎么做呢?

也许这只是儿童时代特有的独占欲?那随着卓也的成长,这份欲望会逐渐淡化吧。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最好找个时机确认一下。

然而,卓也突然死了。

你为什么会死呢?宏之望着卓也的遗像,在心中发问,即使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答复。

卓也,你为什么要死呢?

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爸爸妈妈都认为你是自杀的,认为你既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不适应学校的环境,对不断给双亲添麻烦的自己感到绝望,于是选择了死亡。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这下子就永远属于你了。

难道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或者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长大了,开始拥有爸爸妈妈料想不到的追求了?也许这份追求令你备受挫折,不堪其烦恼而选择了死亡?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这时,宏之感觉到有视线正投向自己。他将目光从卓也的遗像上移开,毫无戒备地四处张望,结果与站在香案前的一位吊丧者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五十来岁、小个子的圆脸男人。作为丧服的黑色西服并不合身,肩膀处挤出了褶皱。而他那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似乎与守灵的氛围不太相宜。

好像就是这个人。他正端详着宏之的脸,眼神显得十分惊讶。是卓也所在学校的教师吧?那他会感到吃惊也很正常,因为几乎没人知道卓也还有个哥哥。

这位中年男子怀着悼念之情垂下视线,毕恭毕敬地行完礼后,便退了下去。

宏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吊丧者中有很多人都跟这位男子一样,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惊讶吧。

「柏木身边穿校服的那个人是谁?是哥哥吗?

从未听说他还有哥哥啊?或许是表哥吧?」

念经声中,吊丧者们接二连三地前来上香,父母则机械地对他们一一低头行礼。父亲时而牵动嘴唇,不出声地念一句“谢谢”。是他的同事来了吧?母亲只是一直弯着身子,看来光是频频抬头低头,就已经令她筋疲力尽,根本无暇看对方的脸。

不到一小时的守灵接近尾声之际,一位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少年站到香案前。

之前也曾有两个孩子跟随家长前来上香。由于城东三中的同学要明天才来,今晚来的估计都是卓也小学时的朋友吧。上初中后,他们都去了不同的学校,跟卓也没有来往了。他们应该是收到讣告后特地赶来的吧。

但眼前的少年身边并没有陪同的家长。他是一个人来的。

宏之不经意地观察着这位少年,一开始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他以稚拙的手法上完香后,还迟迟不肯离去,一直专心致志地仰视着卓也的遗像。

他正在向卓也提问。宏之心想。这位少年有什么事情要问卓也。他脸上的这副表情,一定和刚才的我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死呢,卓也?

如果少年是卓也的朋友,就一定会如此发问。

可是……

这名少年身材匀称,似乎偏瘦一些;鼻梁高挺,下颌轮廓精致柔和;眉清目秀,漂亮得像个女孩;松软的秀发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环形的光泽。

这种光泽被称作“天使的光环”,孩子的头发都会有,是未曾受伤的美丽头发的明证。

少年的视线离开卓也的遗像,转向祭坛前的亲属席。宏之的父母正耷拉着肩膀,并排坐在那里。

他嘴唇紧闭,又似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许他是想学着大人的模样,仪式性地说一句表示哀悼的台词,却因为害羞说不出口吧。仅此而已吗?

喂,你刚才要说什么呀?宏之心中冒出的这个疑问,让他焦躁不安起来。

没想到在卓也的遗像前,还会出现面露如此神情的朋友。

少年也终于注意到了宏之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接。少年眼中充满了惊讶之色。不过,这与刚才那名男子的吃惊并不相同。他分明知道宏之是什么人,或许只是在惊讶,为什么宏之会出现在这里。

对视的一刹那,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之后,少年朝着宏之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香案。

宏之的目光追随着他,那虚弱的背影很快消逝在济济一堂的吊丧者中。

他到底是谁?

“宏之,”身旁传来父亲的低声斥责,“别东张西望。”

宏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离开了座位。他慌忙重新坐好,用一只手抹了抹脸。这个动作也许会让旁人觉得自己不太像高中生,而仿佛一名通达世故的疲惫中年人。

宏之确实很累。同时,他又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这份“老成”一直是他用来自我保护的利器。

宏之吐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脚下。即便是卓也,也会有真心哀悼他的朋友吧。刚才那孩子就是如此。他似乎怀着很深的悲伤,因而会选择不参加学校安排的团体吊唁,独自前来,还向卓也发问:你为何要孤独地死去?

尽管已经得不到回答了。

不,真的得不到吗?

也许卓也的死并非意味着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个念头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宏之不禁微微地打了个寒战。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