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十七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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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晨,父亲出门时曾对他说,有一个不能推掉的应酬,晚上回家会比较晚。如果现在就被他们察觉到我要辞职,那就不妙了,所以不得不迎合一下上头的意思。

下星期,父亲要上夜班。届时必须重新等待时机。因为夜班下班后,就是送报员四处奔波的时间。母亲那时已经起床,等待父亲回家,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太会吵架的。

“大概几点到家?”

“十一点过后吧。我可不想做清晨回家的人。”

野田健一站起身,慢慢弯下腰,从床垫下抽出父亲的领带。

这条领带是他今天放学回家后瞒着母亲,悄悄地从父亲的衣柜里偷出来的。

母亲早就睡了。

但是,不能让她死得太早。警察能推算出死亡时间。如果母亲在父亲回家前两三个小时已经死了,父亲杀死母亲后再自杀这种说法就不成立了。

我这个“计划”也就得不到圆满了。

野田健一抓紧领带,拉直,缠到手臂上。这是一条藏青底色、勾玉图案的领带。父亲有很多颜色类似的领带,事后调查起来也不会露出马脚。野田主任昨天戴的就是这条领带,他用这条领带杀死了夫人!不会暴露的。只要健一别忘了从父亲的脖子上取下领带,再放回衣柜就行了。

这一细节,也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计划”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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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嘛,小鬼。我是完美无缺的。你将我设计得完美无缺,所以你只要跟着我就行。」

「只是“致死”而已,不是“杀死”。」

对,不是杀死。

可是……健一站住了。他将手搭在房门把手上,身体僵住了。

真的能成功吗?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这样的事?

「能成的,小鬼。」“计划”急不可耐地贴近健一。如今它已具有体温,拥有生命,只不过脸上没有五官,只是一块平板。

「在你还没有完成我的时候,我是没有脸的。」

「我需要脸。请给我脸。」

健一扭动把手,打开房门。房间里寂静无声。

昨天和今天的早晨,母亲都哭得眼睛又红又肿,脸也有点浮肿。父亲脸色铁青,下颌凹陷。

大吵一架之后,两人竟都没有向健―解释原因,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希望健一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以健一这么做了。今晚这个机会,正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野田健一踏出一步。他心中的“计划”又在催促他踏出第二步。

房门打开,健一来到走廊。

「听说你爸今天回来得晚,你妈一赌气,就会早早地吃下安眠药上床睡觉。」

「要是接连三天通宵吵架,你妈那虚弱的心脏非停跳不可。」

「睡着呢、睡着呢、睡得香着呢。」

「弄死她太方便了,小鬼。」

「哪会有什么痛苦?一点也不痛苦。对你妈来说,活着才痛苦呢。你妈死后,就让她仰面躺着,捋顺她的头发,整理好她身上盖着的被子,你就下楼吧。」

「接下来就等你爸回家。」

「我回来了——你爸回来时肯定喝得醉醺醺的。你上前迎接他。妈妈呢?巳经睡了。是吗?你也去睡吧。」

「爸爸,你吃晚饭吗?不吃了。哦,我正想吃点夜宵。这个星期有考试,我还要复习一会儿。」

「这样的话,我就陪你再吃点吧。有点什么呢?」

「杯装的方便面。我先给你倒杯茶吧。」

「小鬼,这时你得手脚麻利些,赶紧把你从你妈的宝贝药箱里偷来的安眠药放进你爸的茶杯。没事的。茶泡得浓点,安眠药的苦味就喝不出来了。」

其实,母亲根本不是在睡觉。

应该说,她已经永远长眠了。

可父亲他不会知道。他怎么会发觉呢?

母亲身体不舒服,是常有的事。母亲唠唠叨叨地发牢骚,也是常有的事。

他以前不是说过“别放在心上”吗?其实,父亲确实没把母亲的事放在心上,顶多只放了一半。尽管母亲没有撒谎,也没有装病,但她绝不是一个真正的病人。没必要用百分之百的心思去认真对付。这就是父亲真实的心声。

他的心思另有所属。

父亲下海经商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母亲早日恢复健康。只是他自己想这么做。“为了母亲”只是个借口。

替喝了安眠药、睡得死死的父亲脱下衣服,将他放入盛满热水的浴缸。为了淹死他,我该怎样摁住他呢?

真的能成功吗?

这一切都做完后,我能睡得着吗?

天亮后,就当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干的,就当它只是一场噩梦。然后,我无比惊恐和慌张地发出惨叫,拨打110报警。这一切,我能做得到吗?

「能做到的,小鬼。这不就是“计划”的内容吗?就是你亲手制定的天衣无缝的“计划”的全部内容。」

「完成它!实现它!给我一张清晰的脸!」

野田健一将领带缠在手臂上,顺着走廊前往父母亲的房间。前往仍在沉睡的母亲的房间。

「不快点动手的话,你爸就要回来了,小鬼。小鬼、小鬼、小鬼。」

催促的声音很温柔,很动人,就像用鼻子哼着歌一般。这是从我心里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心脏明明已经停止跳动了,怎么还会有声音冒出来呢?我在什么时候起用了心灵的备用电源?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吧?

「推开父母房间的房门。好啊,去吧小鬼。我是你忠实的伙伴,是决不会抛弃你的。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你的悲伤苦痛、你的希望的人,毫无保留地了解你的全部的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所以你不必担心,不用害怕。看看你那把头埋进枕头背对着这儿酣睡的老妈吧。她睡得多么安详。明白了吧?只有这样沉沉安睡的时候,才是你妈最幸福的时刻。你只是行举手之劳,让她永远地留在幸福的梦乡之中。」

「到目前为止从未像我这样理解过你的老妈。」

「到目前为止从未像我这样倾听过你的诉说的那个男人的妻子。」

健一站在床边,目光落在母亲被乱发缠绕的脖子上。啊,怎么办?父亲没写遗书,会不会引起警察的怀疑?突然间,理性的光芒在健一脑海中一闪而过。打住、打住,赶紧打住!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成功?真荒唐,太荒唐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小鬼。你会做的,你会做的。遗书根本用不着。警察想不到这点。他们不像你担心的那样聪明。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孝顺的儿子。到了明天早晨,你已经吓懵了。从此全家只剩下你一个人,而你完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生活下去。谁会来怀疑你呢?」

「与其磨磨蹭蹭地胡思乱想,还是快点给我一张脸吧。快点、快点、快点……」

「快点动手!」

电话响了。是家里的电话。早就听习惯的电话声。野田健一瞪大了眼睛。领带被两手扯得笔直,勾玉图案的花纹在眼前浮动着。

「别磨蹭了,你这个小鬼。快骑到你妈身上去,勒住她的脖子!」

电话铃声仍在远远地响着。健一心中有一盏灯忽明忽暗地闪着。每当灯亮起时,就会有声音响起。「快点,快点,快给我一张脸!」

“计划”爬到健一的喉咙口,攀住他的喉结。就在这一瞬间,健一看到了它的脸。它的脸已经成形了。

野田健一逃出了父母的房间。

电话铃还在响,一刻不停。响亮的电话铃声绞成一条救命绳索伸向健一。抓住我、抓住我,快抓住我!

跑过走廊,撞到墙壁,在楼梯跌倒,抓紧扶手,在拐角处滑倒,撞伤腰部,疼得喊不出声。领带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他想呼喊,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只有一股股热气从喉咙里冒出来。这时,电话铃还在响。不依不饶,一刻不停。救命绳索不断在眼前晃动。

站起身,又滑倒。健一痛哭流涕地朝电话跑去。

健一操起电话听筒。“计划”也奋起最后的邪恶意念,剥夺了健一弯曲手指的力量。健一眼睁睁地看着听筒滑落到地板上。

“喂,喂。”电话里传来对方的声音,“喂,喂?请问是野田家吗?这么晚打电话过来,真是对不起。是阿姨吗?是叔叔吗?小健?你是小健吧?”

这是向坂行夫的声音。

大门上的门铃响起时,藤野凉子正在为刚刚回家的父亲热味噌汤。藤野家每天都要喝味噌汤。母亲邦子说,味噌汤保护着日本人的健康。由于今天早上吃的是西式早餐,味噌汤就留到晚餐时喝。

凉子的母亲正在洗澡。她隔着浴室的折叠门问凉子:“我说,是爸爸回来了吗?”

“是的,和绀野大哥一起来的。他们要吃点东西。”

“真是的。为什么不早点打个电话来?”

“说是吃完马上要回总部去。没事,我来为他们准备。”

凉子知道父亲的部下绀野总夸她可爱。尽管绀野并不是凉子喜欢的类型,但凉子仍想印证他的赞扬。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出去看看”父亲说完就走了出去。

他用了“我”这个自称。藤野刚平时在家,当着孩子的面一般都自称“爸爸”或“老爸”。今天可能因为绀野在场,他保持着工作状态吧。

翔子和瞳子正大笑着缠着绀野闹个不停。瞳子该去睡觉了吧。

“凉子。”父亲在叫她。凉子看不到他的人影。他在大门口高声喊着:“你过来一下。”

凉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可是家庭主妇的标准动作——朝大门口跑去。

在打开的大门前,脸色刷白的向坂行夫呆呆地站在那儿。他身上穿着厚厚的连帽粗呢大衣,运动鞋里的双脚却没有穿袜子。

“向坂!”她刚要问“你这是怎么了”,话没有出口,父亲藤野刚便插进来问道:“是你的同学吗?”

“嗯,是啊。”凉子没有换掉拖鞋就下到大门口的水泥地上。父亲一把抓住凉子的胳膊。

“对不起,对不起。”向坂行夫不停地道着歉。他伸出双臂,身体僵直,下颌在不住地打颤。“这么晚来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

“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藤野刚问。他脸上神情严肃,语气中却不带半点责备的意思。

向坂行夫哆哆嗦嚓地摇了摇头,对着凉子用哭腔说道:“小健他太怪了。”

“小健?”藤野刚问。

“是个叫野田的男孩,他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凉子说明道。她听得出自己嗓音发干,甚至有些嘶哑。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慌张?

“今天他在学校里不是有点反常吗?脸色惨白,一声不吭的。我回家后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他一直不接电话。我就担心他会出什么事,一直放心不下,心想今天一定要跟他说说话,于是我刚才又给他打了电话。”向坂行夫虽然是在对凉子说话,可他的用词和语气都十分规范。

“然后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小健他太怪了。他终于接了电话,可他好像在哭。离着话筒老远,哇哇大哭。”

藤野刚回头看了一眼凉子:“野田是个怎样的孩子?”

凉子紧紧盯着行夫的脸,身子像冻僵般动弹不得。她无法回答。

“凉子!”父亲抖了抖她的胳膊,她才缓过神来,“那个野田真的很怪吗?”

“非常古怪。”凉子仰望父亲的脸,点了好几次头。她用未被抓住的那只手,拽住了父亲的衬衣。“他很不对劲,又是到药店买农药,又是看犯罪方面的书。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对吧?”

行夫生硬地点了点头:“我没挂电话,就那样放着。今晚我爸爸妈妈都是夜班,家里只有妹妹和爷爷奶奶。我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我们家又没有别的电话,所以只好跑来了。真是对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像是受到了向坂行夫这番话的启发,凉子也打开了话匣子:“仲间学长的父亲也说过,那孩子来买农药,一定是想自杀。可是我们知道了也没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

“你认识野田家吗?”藤野刚问行夫。

“认识。”

“那好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喂,绀野!”

藤野刚一边穿靴子,一边对部下说:“我要出去一下,你就留在我家,等我回来。”

凉子呆立良久,看着父亲从门旁的衣架上取下大衣,一边将手伸进衣袖里一边朝外走。见父亲要离开大门口,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我也去!”

不会有事的,野田不会做傻事的。凉子嘴中念叨着,跟在父亲和行夫的身后。

野田的家应该离我家不远,但并不知道准确的位置。半夜三更的,嘴里冒着白气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没有一点真实感,一会儿回到现实之中,又会怎样呢?在野田家我会看到什么呢?我怎么会卷入这种事情呢?五分钟之前,我不是还在切芋头和萝卜准备做味噌汤吗?

“就是那儿。”向坂行夫指着的那所房子窗户里亮着灯。门灯也亮着。藤野刚毫不犹豫地跑上前去,按下门铃,

爸爸,如果一切只是向坂的神经过敏,都是一场虚惊,我们不就惹了麻烦吗?

门铃响了好多次。清脆的“叮咚”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扩散开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会惊醒周边的邻居吧?他们会好奇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张望吧?他们会问“出什么事了”吧?爸爸,到时候你怎么回答呢?你看你直接扭起门把手来了。

“门锁上了。”藤野刚低声说。

由于一路都在奔跑,向坂行夫依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运动不够啊,向坂。

“咔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只打开十公分左右的门缝里,野田健一的脸露了出来。

涕泪四流。他已经哭坏了。这就是凉子见到他后的第一反应。人的脸会哭坏吗?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没少,脸也没有瘦得皮包骨头。但已经坏了。他的脸冒出了焦糊味。极短的时间里,各种各样的感情全都涌到脸上,超过了负荷。短路了,烧掉了,只能等着慢慢冷却下来。

“小健!”行夫喊道。

野田健一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如今,健一的眼中只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的脸。只有这张脸能让他感到放心。就连一旁的凉子和藤野刚,他都没有注意到。除了最好的朋友,他的心灵已没有余力去把握别的事物了。

“就是……”健一开口,就像启动了开关似的,脑袋、肩膀、身体都接二连三地抖动起来。

藤野刚眯起眼睛,凝视着野田健一。凉子望着这样两个人:看着向坂行夫的健一,和只看着健一的行夫。

就是我——凉子听到的是这句话。

野田健一说:“就是我啊。”

这次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是我。那个家伙就是我。那是我的脸啊。”

爬出健一的内心并紧紧攀住他的喉结的“计划”,长着一张野田健一的脸!

“你没事吧?”藤野刚问道。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健一的肩膀,确认对方不会逃跑后,他手上稍稍用力,将健一拉向自己。“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野田健一摇了摇头。先是慢慢的,之后越来越快,一刻不停。

「泡汤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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