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5
梓屋只有一间门面,拉门关得紧紧的,门上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抬头一看,二楼的晒台上晾晒着许多物品。有T恤衫、浴巾、围巾和内裤。健一看到了女孩穿的内裤,连忙转移视线。
“他家的出入口在屋后吧?”神原和彦说着,向边上那条狭窄的弄堂里张望。那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垃圾箱和自行车,可看样子要绕到屋后去也只有这一条路。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袖子:“有没有听到自来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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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侧耳静听,确实有“唰——唰——”的流水声。
“有人吗?”神原朝弄堂深处喊了一嗓子,没有回音,依然只有“唰——唰——”的流水声。
房屋侧壁的护墙板破损不堪,上头钉了不少白铁皮,很不美观。神原和彦侧过身体,开始向弄堂深处走去。
“有人吗?”他不紧不慢地喊道,嗓子有点沙哑。健一看到有蟑螂从白铁皮下面爬出来,吓了一大跳。
“有人……”
水声停止了。弄堂尽头的细长空间处探出一个脑袋。因为背光,看不清脸,不过那个脑袋的位置相当高。
“是桥田吗?”神原和彦问道。那颗高高的脑袋并不答话。
“你是城东三中的桥田佑太郎吧?”
健一没有走进弄堂的勇气,只是在原处高喊“喂,我是野田,野田健一,城东三中的。”
那颗脑袋还是一动不动。神原和彦的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就像越狱的囚犯被探照灯盯上似的。
“我说你们,”是桥田的声音,他的全身终于露了出来,“在那里干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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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要去梓屋的后门,不能走沿街一侧的弄堂,而是要从别的小路绕过去。
那儿是梓屋的厨房,从敞开的拉门处可以看到里面脏兮兮的煤气炉和油腻腻的铝合金水槽,还有烤鸡肉串的烤架,这里的烧烤用的不是炭烤。
桥田佑太郎正在那里洗菜,箩筐里堆满了洋葱、青菜和大蒜。怪不得刚才会有自来水的声音,现在水龙头还在滴水,大概是太陈旧了关不紧吧。
那里也是进入桥田家生活区域的入口。有一架楼梯紧靠着门口通向上方,坡度很陡,走上去几乎要磕到鼻尖。下面连个脱鞋的地方都没有,估计他们是穿着鞋上楼的。
违章搭建是确凿无疑的,也许还触犯了消防法。要是楼下的煤气炉或烤架引发火灾,住在楼上的人根本无法通过这架楼梯逃生。楼梯上还堆着不少旧报纸和垃圾袋,只留下一只脚能踩进去的空间。
这种地方,即使桥田佑太郎招呼他们进屋,健一也不会应声进入。神原尽管脸上若无其事,心底大概和健一差不多。他早早地坐到门口堆放的啤酒箱上,不停拍打着肩膀和袖口处粘上的蜘蛛网。
屋后的小路看来像是私人修建的,宽度只有一米多,路面上没有铺任何东西。对面是另一排建筑的背面,新旧不一的外墙有着各式各样的颜色,靠墙放着外置热水器、空调外机,组成极不规范的马赛克图案。各户人家房屋之间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间隔。
这边烤着鸡肉串,对面就得饱受烟熏之苦吧?其中有一栋挺豪华的三层房屋,漂亮的外墙看来没多久就会被熏黑。不,现在已经熏黑了。健一按常识推测,桥田一家和街坊邻居应该冲突不断。
“呃……那个……”
由于桥田佑太郎的脸上毫无表情,连能说会道的神原和彦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求援似的看了野田健一一眼。
“刚才我说过,我是野田健一”
桥田佑太郎用迷惑的眼神看了看健一。他上身穿着件湿漉漉的T恤,下身是长至膝盖的中裤,脚上拖着一双塑料凉鞋,浑身都散发着汗臭味儿。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们是同年级的。”
健一的语气畏畏缩缩,像在努力辩解着什么。桥田慢吞吞地转动脖子,将视线移到神原脸上。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我倒是认识,可这家伙是谁?
“他是神原和彦,在校内审判中担任大出的辩护人。他不是三中的学生,大家都认为以他的立场能够作出更公正的辩护。北尾老师也同意了。”
健一是小个子,神原也半斤八两,何况他现在还坐着。而即使在篮球社,桥田佑太郎也算个子高的。如今他一声不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
健一觉得,他们跟桥田之间的区别简直像大人和小孩,还不仅仅是因为个头上的差别。怎么说呢?桥田他有点显老。并不是少年老成的意思,而且他看上去如此疲惫与滞重。这家伙还有点驼背吗?即使如此,也要比我们高出好多。
“校内审判的事,你还不知道吧?虽说应该有信寄来。”神原和彦像小鸟一样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水龙头还在滴水。刚才桥田一直没在意,可现在却突然转身猛拧一下,水龙头立刻像受到惊吓似的沉默了。
“我老妈,”桥田低声说,“在别处听说了。”声音闷闷的,健一根本听不清。神原和彦的表情却一下子开朗起来。
健一用手掌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条小路上同样闷热异常。换作自己,在这种地方无论如何也生活不下去。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乱糟糟、臭烘烘,店堂里也是脏兮兮的,真的会有客人来吗?住人的地方恐怕会更糟,那不得跟垃圾场似的?
“你们,”缓慢地挪动一下位置后,桥田佑太郎靠在铝合金水槽的边框上,用依然沉闷的嗓音问道,“干吗来的?”
神原和彦的眼睛发亮了:“想请你当辩护方的证人。”
桥田的眼角颤动了一下:他的脸晒得黑黑的,眼白的部分变得分外抢眼。
“我们要证明大出没有杀死柏木。你一直和大出在一起,或许能证明去年圣诞夜的那天晚上,大出并不在三中的屋顶上。”
桥田转过脸朝店堂里看去。健一吃了一惊。有人来了吗?
“呃,桥田,你妈妈呢?”
没有回答。店堂里好像没人。
“你有一个妹妹,是吧?”
还是不回答。桥田佑太郎的视线已经回来了。他没有看健一他们,而是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损了的塑料凉鞋的鞋尖。
“我嘛,”桥田开口了,神原和彦朝前凑了凑身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样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
“你是说,你跟那个事件没关系,还是跟校内审判没关系?”
神原的表情和语气丝毫没有变化。
“事件。”
“就是柏木的死吗?”
桥田佑太郎的眼角又开始颤动了。
“不是自杀的吗?”
“嗯。可说是大出杀人的传言至今也没有平息,电视节目也拿这个大做文章。对此你也很清楚吧?我们开展校内审判,就是要洗刷这种嫌疑——洗刷大出的不白之冤。”神原和彦订正道。
“作为大出的朋友,你同样蒙受着不白之冤,难道不生气吗?”健一补充道。
健一咽着唾沫等待桥田的回答,没想到桥田朝他伸出脖子,把他吓了一跳。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吗?”健一看了看神原,他不动声色,示意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回答。
“我是神原的助理。辩护人的助理。”
桥田的脖子缩了回去。他又将视线落到了塑料凉鞋上。
“傻不傻?”
健一看看神原,他正微笑着,视线一刻不离开桥田。
“为什么?”健一天真地反问道。
“要说真相……”
“真相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了吗?我们没杀死柏木。”
“我也相信是这样的。”神原和彦说。
不耐烦地用拳头擦了擦鼻子底下和脸上的汗水,桥田佑太郎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神原和彦。
“为什么?”
“因为那个传言不像是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不就结了嘛。”
健一插嘴道:“桥田,你没有写那封举报信吧?”
桥田佑太郎猛然抬起身子,就像一条沉睡的蛇被触碰后突然惊醒似的。他回过头来盯着野田健一,冒着凶光的眼神仿佛要吞掉对方一般,眼角的颤动更剧烈了。
“不是你写的吧?”神原和彦不慌不忙地说,”到底是谁最早提起举报信是你写的?你有什么线索吗?”
桥田佑太郎这条蛇又回到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他弯腰曲背,靠在铝合金水槽上,手肘几乎碰到盛放蔬菜的箩筐。
“这种事谁会知道。”
“我想,大概是大出。”神原应道。
健一的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了。凭什么能断言呢?
桥田佑太郎依旧眼神涣散,一言不发。健一快要跳出来的心又回到了胸口。
“大出当然知道自己没有杀死柏木,一定会对举报信感到生气。”
“他心里一定很想揍那个举报人。”
“就在这个时候……”健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神原的话头,一吐为快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按住心口,尽量保持沉着,不让自己说得太快。“有人提出,写举报信的人会不会是和大出一伙的。也许是在家长会上提出的吧,传到大出的耳朵里,他就开始怀疑你了。按大出的脾气,到了气头上他就会一口咬定是你干的。于是他让井口来教训你,那场架就是这样打起来的吧?”
这是健一早就想好的说法,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了。
桥田佑太郎看着野田健一,那眼神就像看到一只稀有的昆虫飞过眼前似的。
“不知道。”一句话就把健一给打发了,“反正我不会再去三中了。”
“哎?要转校吗?”
没有回答。初中属于义务教育范围,不可能提前退学。
“井口的情况怎么样了?”神原和彦问道。语气依然如此平缓。
这家伙也太天真了吧?
健一又是一惊,比看到蟑螂时受到的惊吓强多了。
但桥田佑太郎依旧没有反应,只是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
“那家伙也不回三中了。”
“是吗?我们可以去医院看望他吧?”
“出院了。”
“在家休养?”
“正进行恢复训练。”
对话居然成立了!健一在一旁屏息静气地观察两人。
“我把话说在前面,”桥田佑太郎说道,神原和彦仰视着他的眼睛,“井口不会配合你们搞审判的。”
“身体状况还不行吗?”
桥田佑太郎沉默地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再说话了。他猛地转身面向水槽,手肘碰到了装满蔬菜的箩筐。箩筐滚到水龙头下方,蔬菜撒了一地。桥田咋了一下舌。
“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神原和彦从啤酒箱上站起身,从胸口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放在水槽的边缘上,“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
桥田佑太郎看也不看,只顾大把地抓起蔬菜放回箩筐。
“我们告辞了。影响你干活了,真是对不起。”一直到最后,神原的语调都是那么明快。说完这句话,他催促健一离开这里。他们转向了狭窄的小路,正要走开……
健一想说话的冲动又发作了。他的心也随着话语一起窜到了喉咙口。有一句不错的台词,现在正是说出来的时候。
“桥田,你能回到家,真是太好了。”
正要将装蔬菜的箩筐放回水槽边缘,桥田佑太郎的动作停止了。
“那并非重大的伤害事件,只是一时冲动,而且是井口先挑起的。大家都明白着呢。”
“快走吧。”神原和彦用力扯着野田健一的袖子。
“七百万。”桥田佑太郎小声嘟嚷道。
“哎?”
“行了,走吧。”神原抓住了健一的胳膊。
桥田佑太郎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野田健一:“要付七百万!这也‘太好了’吗?”
健一的腿一下子软了,又被神原猛地一拉,差点摔倒在地。
“对不起了。再见。”神原和彦说着,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脚步。野田健一像个醉汉似的踉跄着脚步,被辩护人拖着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