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2
大出俊次没有逃走,但确实是一副马上就要逃走的模样。
在大出家暂住的周租公寓,门厅的接待空间里,三个人面对面坐着,暂时沉默不语。
辩护人神原和彦首先打破沉默:“又挨打了?”
俊次气鼓鼓的。平时穿着讲究的他,难得随意套了一身皱巴巴的运动套装,头发翘得乱糟糟的,应该是睡觉时压出来的。直到刚才为止,他还在怄气睡闷觉吧?健一心想。
“是提起不在场证明的事后,你父亲才发火的吧?”
俊次左边的嘴角肿了起来。眼睛也是红红的,不过这也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他老爸不可能会揍得他眼底出血吧。
“你是笨蛋吗?”俊次的声音有气无力,这倒有些出人意料。也许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但心灵受到的伤害比较重吧。
“他说,‘不在场证明为什么要你自己来调查?你什么也没做,有什么好怕的。别被那些笨蛋同学当猴耍!’”
健一叹了口气。这确实像大出胜会说的话。
“看来你父亲还是没理解这对你有多么重要啊。”
听了神原和彦这番话,大出俊次只是低着头,没有反驳。
健一耐不住沉默的煎熬,开口道:“律师风见先生应该向你父亲好好说明过吧?”
俊次不回答。他似乎想要撅嘴,可是这么做嘴角会痛,便作罢了。他说:“不在场证明那种玩意儿……”
“那种玩意儿?”神原和彦催他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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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有的。”
“有吗?”
“我老爸说,”俊次闭上眼睛,一只手挠了挠头发。“‘那天夜里我一直在家。我说在家,就是在家!’”
这太符合大出胜的风格了。
“既然这样,如果请你父亲来做辩护方的证人,他会作出这样的证言吧?”
“什么啊?我老爸的意思是,这么明白的事情还用得着折腾?”
“结果还是这样啊……”
健一努力说出一句同情的话语,俊次却不领情。他从下往上撩起目光瞪着健一:“老爸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个屁!”
他的眼里凶光毕露。不过这反倒令人放了心。如果挨了父亲的揍就变得萎靡不振,那就不是大出俊次了。
“你父亲记得那天有客人来吗?”
对了。俊次说过,去年圣诞夜父亲向他提起那天有客人来,让他待在家里别出去。
“你问了吗?”
大出俊次不耐烦地答道:“就是问了才变成这样的,笨蛋!”
“是因为提到有客人来的事?”
“不是的!老爸说,‘你烦个没完了!’”
对这样的父子关系,健一至今仍无法想象,太没有真实感了。父亲就像个炸药包,导火线还特别短,一点就炸。一言不合,马上拳脚相加。
大出俊次在外头滥施暴力,在家却是被施加暴力的对象。不,正因为在家遭受到蛮横的暴力,才要到外面去发泄郁闷吧?
可再怎么说,不可能等大出家的状况改善后才召开校内审判。
“由于来客是第三者,”神原和彦用平稳的语气继续说,“如果那人在那天确实见过大出你,就一定要请他提供证言。”
“他是客人,说不定没到半夜就走了。”俊次说道。
“就算这样,只要他作出证言,说他看不出大出有要在当天跟同伴一起将同班同学叫出去杀害的迹象,这也是好的。总比没有好。”
谁知俊次立刻抬起头,正视着辩护人:“你还是太天真了。”
“哪里天真了?”神原和彦也与他针锋相对。
“你不是三中的,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想到什么就会马上做。一直是这样的。对吧,野田?”
健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俊次倒不是真的要向健一确认,他脸上的表情很兴奋,好像连疼痛都忘记了。他探出身子,靠近神原和彦。
“刚刚还在跟老爸老妈一起吃饭,上街后不到三十分钟,我就要揍人了,揍完还要抄走他身上的零钱。我才不会像你那样,做什么事,都先想好道理。明白吗?”
一阵逼人的沉默袭来。健一摒住呼吸。
神原和彦笑了起来,一副很开心的模样:“大出,你对自己挺了解的嘛。”
呼吸停滞的时间有点长,健一感到一阵晕眩。不好,辩护人,这可不行。被告都给你白眼了,小心挨揍……
神原和彦的笑容消失了:“可你没有杀死柏木。你是清白的。所以即便是事实,对自己不利的证言还是不说为好。反正检方也会帮你证明。”
大出俊次的脸变得毫无血色:“我说你这个混蛋……”
拳头举到一半。健一心想:糟了。他要发作了。我该怎么办?我扑上去也制止不了他。健一心里一下子转过许多念头,身体却完全没有动弹。
“你为什么这么淡定?你真相信我是清白的?你凭什么相信我?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老爸就是那样的人。都不是你们对付得了的。”
确实是这样。连我都不能完全相信他,神原和彦凭什么认定大出俊次是冤枉的呢?健一脑中一片混乱,却还在拼命思考。
“因为你说你没干。”神原答道。
“你可以当我在撒谎。”
“至少目前为止我不这么认为。这种争论还是到此为止吧。”神原和彦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色,“争论这些只是在原地踏步,一点进展也不会有。”
“我受够了。”俊次别过脸去,露出后脑勺上睡觉时压得乱蓬蓬的头发,“我不干了!”
辩护人根本没理他这一套:“你母亲现在在房间里吗?”
口口声声说“不干了”的俊次又立马慌张起来:“我老妈又怎么了?”
“向你母亲打听不在场证明,还有当天来客人的事。”
俊次气势汹汹地站起身,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子:“不行!不能把老妈卷进来!”
俊次悲鸣般的怒吼让健一耳鸣不已。
神原和彦两腿叉开站定,仰视着大出俊次。他的声音依然柔和:
“因为你母亲也会挨打,是吗?”
俊次垂下双肩,没有回答。
“我能想象。我不是说过吗?我有过家庭暴力的体验。”他的语气干净明晰,简直像在课堂上读课文似的。
或许是过了心理的临界点,俊次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他摇晃着身子,高声说道:“我问她,她也不说。她也怕老爸。”
神原和彦飞快地朝健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明白,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平时一贯穷凶极恶的大出俊次,如今竟像个撒娇的小孩。
俊次的怒吼戛然而止。他既没有撞墙,也没有踢桌子,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乱糟糟的头发不停晃动着。
等俊次的呼吸平息下来,神原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既然这样,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人知道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你家有客人来?家政妇们是不行的,我们找过她们了,扑了个空。”
“那两个大婶都休息。”
健一很吃惊。他发现俊次的嗓音复原了。虽然脸色依然苍白,但表情已经缓和下来。
大出俊次径直坐下来,用运动衫的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他低着头,脸朝下。这个姿势挺好,健一现在完全不想正眼看他。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觉得可怜。不,是让人心酸。
“不知怎么的,老爸他有点怪怪的。”
“怎么说?”
“最近,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我一直很小心,说话都要看他的脸色。可一问到有客人来的事,他一下子就发火了,就好像突然拉掉了手榴弹的保险栓,爆炸了似的。”
手榴弹的保险栓拉掉才不会立刻爆炸呢,用“踩上地雷”这样的比喻才更合适。不过健一没有插嘴。我想得太多了吧?
“那客人在生意上那么重要吗?”神原问。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客人……”健一补充道。
“客人经常来。不只是去公司,也常到家里来。”
“是至交?”
“至交?”
“就是交情很深的老主顾的意思。”
俊次认真地思考片刻:“大多是来打麻将的。家里有个房间安了自动麻将桌。”
“这样就能谈一些在外面不方便谈的话题。”
俊次边想边点头道:“所以这种时候,不要说我,就连老妈也不能进去。”
健一觉得自己必须插上一句:“这么看,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客人说不定就是来打麻将的,很有可能在你家待到半夜。”
辩护人和被告都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健一因兴奋而拔高的嗓音,在门厅的空间内引起空空荡荡的回音。
大出俊次皱起眉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他问神原和彦道:“你认为,我老爸的脾气为什么会这么坏呢?”
话题转变得很突然,而且为什么是大出俊次在问神原这个问题呢?这种事情,神原怎么会知道呢?
“他以前也很可怕,不过也会有心情好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最近总是动不动就发火……”
“会不会是家里被烧光,老母亲被烧死的缘故呢?大出先生现在肯定很焦虑吧。”
神原和彦第一次称大出胜为“大出先生”。
“这个……我奶奶的事,怎么说呢,他会这么放在心上吗?”
“警方的侦破工作进展如何?”
俊次眨了眨眼睛,一下子直起身子。
“老爸他又被叫去了。就为了这个,他心情很不好。”好像突然想通了似的,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被警察叫去?去问话吗?”神原追问道。
“嗯。”大出点点头。
“对此,风见律师有说过些什么吗?”
“不知道。他跟老爸没怎么见面。”
神原思考片刻:“好吧,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作为法律顾问,风见律师会不会了解来客的事呢?让你母亲询问一下他?”
“我老妈什么都不知道。”俊次在庇护他的母亲,“生意上的客人,老爸不会跟她讲。一直都是这样。”
“可那天晚上,你父亲不是告诉你有客人要来,叫你别出去吗?肯定也对你母亲说过同样的话吧?”
健一的这次插话获得了反馈。神原看着他,微微点点头。
“不管怎样,先问问风见律师再说。至少大出你直接采取行动太不方便了。”
“如果风见律师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就只好再想别的办法了。”
电梯启动的声音响起。有人正乘电梯下楼。这倒是挺少见的,因为这栋楼一直没有人气,像无人居住似的。
电梯的门打开,走出一位身穿围裙的阿姨。她伸长脖子朝这边看一看。
“啊,小哥。”从她对俊次的称呼来看,应该是大出家新雇佣的家政妇,“有电话。我跟对方说不用等,我们会打过去。”
话没说完,阿姨闭上了嘴。原来,大出俊次又开始目露凶光了。“谁要你来决定了?”
看来这位家政妇阿姨对大出家还不太熟悉。听了俊次的话,她没有害怕,反而不高兴起来。
“不是打给你的,是打给你朋友的。”她转向神原和健一,“你们是野田和神原吗?是一个叫佐佐木的孩子打来的。”
估计是因为健一不在家,就打到这里来了。看来事情相当紧急。
“谢谢你。”神原和彦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家政妇阿姨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原来这家的混账小子还有这么规矩的朋友啊。
门厅出入口边有一台投币电话。神原和彦跑过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回来了。
“四点钟在图书室集合。有新情况。法官也参加。”
“很紧急嘛。”
似乎还很重要。
“嗯,我们不能磨磨蹭蹭的。”
神原辩护人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大出俊次,抿了抿嘴唇,仿佛在做总结发言:“会干下去吧?”
俊次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