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 5
藤野凉子昨晚一宿没睡,是在考虑争取井口充的办法。回过神来时,她发现短暂的夏夜即将过去,打开窗户,凉爽的晨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尽管开了一夜的空调,此刻她的身上依然是汗涔涔的。
去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午后十二点半左右的午休时间,城东三中二楼的理科准备室里,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三人和柏木卓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井口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撰写起诉书必需的证言。这是个核心问题,因为该事件正是导致大出俊次欲置柏木卓也于死地的愤怒,或者说杀意的起因,尽管将杀人意图落实的计划性并不明确。
这一切都必须让井口充亲口讲出来。
昨天,凉子己经向她的两个事务官详细说明了这一方针。佐佐木吾郎的反应却有点出人意料。
“小凉,你的用意我明白。”
可这真的是事实吗?
“理科准备室发生的事件强行认定为杀死柏木卓也的动机,合适吗?”
“并不是‘认定’,这是顺理成章的推理。”
“也仅仅是推理,不是吗?根据推理来构建整起事件……”
“不这么做,我们的任务就无法完成。”
“就是说,要让井口充说出我们希望他说的话,对吧?”
“是啊。”
“这么做……合适吗?”佐佐木吾郎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对这位忠诚的事务官而言,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呢。
“没什么不合适的。”
“这难道不是在欺骗,不,是在诱供吗?以‘你没有罪,因为你不在柏木卓也惨死的现场’这样的话为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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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在’,只是声称根据三宅树理的证言,能够明确的嫌疑对象只有大出俊次一个。”
因此只有他一个人被起诉。
“可是,举报信上明明写着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啊?”佐佐木吾郎反问道。
“那是因为浅井松子这样说,当时才那么写的。三宅树理也只是听来的,并没有看到过他们三人。用些模棱两可的说法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能让井口充朝这个方向理解就行。”
“你真的想诱供啊,小凉。”佐佐木吾郎更加犹豫了。连那个比起做忠诚的检察事务官,更愿意做佐佐木吾郎忠诚支持者的萩尾一美也发表了负面意见:“法庭审判可以这么做吗?”
“在这次的校内审判里是可以的。”凉子毫不动摇,“你们两人好好回想一下。柏木死后,为什么会传出是大出他们杀死他的传闻?不正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这跟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有关吗?我们也必须回到这个原点上来。不过我们不能仅凭模糊印象捏造传闻,要根据事实情况重构整个事件。”
事到如今,两名事务官并没有跟凉子对着干的打算,只是在面对重大而艰难的决策时有点胆怯罢了。
“明白了。”佐佐木吾郎说,“总而言之,这可是一件大事。”
今天,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一整天都在写增井望的陈述书。由于是瞒着增井的父母做这项工作,只能让增井到佐佐木吾郎家去。如果搞得太晚,会引起增井望家人的注意,所以今天可能还完不成。
眼下他们那边的工作一定早就开始了。那凉子也要行动起来,得把睡懒觉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熬了整整一个通宵,也不光是在脑子里空想,凉子已经给井口充写好了一封长信,信中写明了检方的宗旨和请求。凉子觉得,这么做比打电话更好。接下来她要登门拜访,直接把信交给井口充的父母。凉子穿戴整齐后便出了门。她今天穿的是校服,头发束在脑后,
那封信则放在书包里。井口家经营的杂货店在天秤座大道里,凉子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一本正经地跑去那条商业街。
店名就叫“井口屋”。店里应景地摆着一些时尚的物品,但本质上还是个小杂货铺。从厨房用具到清洁用具,还有拖鞋、清洗剂、晾衣杆、长筒雨靴等等,应有尽有。
在堆满各种物品的货架后方,是放着收款机的账台。账台后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女方的长相和井口充有点像,应该是他的母亲。
井口充的母亲首先注意到藤野凉子,脸上表情显得很惊讶。正在写什么东西的父亲还以为来的是普通客人,笔也不停地说了声“欢迎光临”,被妻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你是藤野凉子?”母亲开口了。父亲听了这句话,脸上才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样也好,不用自我介绍了。凉子毕恭毕敬地低头鞠了一躬。凉子被请进店里一间狭小的用作办公室兼仓库的房间。房间里放着折叠式的桌椅,空调不管用,十分闷热。
井口充的父亲井口直武说话的声调很高,这点跟他儿子很像。母亲井口玉江留在账台边,和这个房间只隔着一块门帘,里面的对话想必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凉子作了一踏进店门就被轰出去的最坏打算,因此对受到如此礼遇多少有些困惑。更让她惊讶的是,井口夫妇对校内审判相当了解,不仅知道凉子是检察官,还知道校内审判作为暑期课外活动,是在北尾老师的监督下进行的。
“听说是在十五日开始?”
“是的。您了解得真清楚。”
“有城东三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的。”
“我原以为你们不想知道校内审判的事。”
井口直武含糊其辞地支吾了过去。
虽然顺序颠倒了,凉子还是问了一下井口充的健康情况。
“正在做恢复锻炼。虽说还得坐轮椅,但总在一点点好起来。”
“能和他见面吗?”
井口直武立刻回答:“他不和城东三中的学生见面。”
不是“不让他和你们见面”,也不是“他不想和你们见面”,而是“不见面”。
“既然这样的话,您能将这封信交给他吗?”
井口直武摸了摸身上那件褪色的马球衫的衣领,接过了凉子双手递上的信:“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您读一下就知道了。”
“我们也能读?”
“当然可以。”
手里拿着信,又摸了一下衣领,井口直武将信塞进了裤子的后插袋:“藤野同学。”
“嗯?”
井口充的父亲惴惴不安地眨着眼睛,凉子正视着他,竟产生了自己是真正的检察官的错觉。这人干吗那么战战兢兢的?
“既然是检察官,你主张的是我们家小充杀死了柏木,对吗?”
“不,不是井口杀的。校内审判只起诉大出俊次一个人。”
“可小充是他的跟班。”没想到井口充的父亲也会说出这种话,“要干什么坏事,他们总是在一起的,不是吗?”
井口直武不停扯着马球衫的衣领。
“他是受到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而且还抢在前头干。他就喜欢瞎起劲。”说着,他朝账台那边瞄了一眼,“二月份打伤四中一年级学生的那件事,就是这样的。”
作为父亲,也太口无遮拦了吧?
“带点恐吓性质,多半是出于恶作剧。结果闹过了头,变成了那样。”
他也顺便替儿子开脱一下。
“校内审判和二月的那起事件无关。”凉子说。
井口直武用怀疑的视线打量着凉子。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一些希望井口协助的事。”
“小充他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是的。希望他能告诉我们真相。”
井口直武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既不像欲言又止,也不是在字斟句酌。
带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凉子的心头浮起一个念头。目前为止没有见过,甚至是根本不想见到的某种景色浮现出来。
井口直武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儿子和柏木卓也的死有某种关联。刚才他说得清清楚楚,井口充是受了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当着检察官凉子的面,他并未声称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干。而一般来说,当家长的第一反应总是这样的。
这么说来,自举报信的事被炒得沸沸扬扬之后,这个家庭内部是否一直飘荡着与凉子心中一样的疑惑?他们其实一直在怀疑,井口充紧紧跟随的大出俊次真的弄死了同班同学柏木卓也。
井口直武这位父亲的眼睛——井口充老上三十年、劳累三十年并厌倦人生后便会拥有的这双眼睛深处,隐藏着对亲生儿子的不信任。
“桥田那里你也去吗?”
“不去。”凉子干脆地回答。
井口直武又开始眨起他那对小眼睛来。
“这么做会对不住井口充,也对不住你们做父母的。”
“我们嘛,怎么说呢,那件事已经调解好了。”井口直武愁眉苦脸地说。在凉子的记忆里,从未看到井口充有过同样的表情。苦涩、悲伤,这样的感情与大出俊次的跟班无缘。
可是,做父母的内心相当愁苦。如今的井口充怎样了呢?
“据说有同班同学看到,先动手的是我们家小充。”
“即使如此,他受到的伤害也太重了。桥田不该那么做。”
在这方面,凉子必须站在井口充一边。井口充的父亲却并未体察出凉子的这番心意。
“那些家伙都是傻瓜。”
只会干傻事。
“桥田是傻瓜,小充也是傻瓜。迟早会出事的,我早就这么担心了。”他的视线又朝账台那边瞟了一眼。在这方面,这对夫妻的意见似乎不太一致。凉子提醒自己,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井口……”
“警察……”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凉子原本想问,井口有没有提到过有关桥田佑太郎的事,现在赶紧改口反问:“您说警察?”
“有人说,校内审判是警察带头的。”井口直武眼中露出了窥探的眼神。要是萩尾一美在场,或许会骂他“老色鬼”。不过他的眼神中只有怀疑和恐惧。好端端一个大人,却害怕起眼前这个扮演检察官的女孩、儿子的同班同学。
“有这样的传闻?说校内审判是受警察操纵的?”
“肯定有吧,毕竟是审判。”
原来只是他的想象啊。
“校内审判和警察无关,我们是完全遵照自己的意志来组织审判的。北尾老师做我们的监督,也只是个形式。”
井口直武的表情毫无变化,表明他根本不相信。
“如果判大出有罪,又会怎样呢?”他用高亢但缺乏抑扬的声音发着牢骚,“到那时,警察会跳出来把他抓起来吧?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让你们搞校内审判吗?”
这已经不是误解或者想象,而是在虚构剧情了吧。猜疑心怎么会这么重呢?
凉子几乎要笑出来了。如果此时自己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个小老头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大出不会被判有罪,因为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举报信是三宅树理捏造的,这些事实我们早就清楚了。我们检方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可是,为了找出真相,这场戏非演不可。大出他们以前如何胡作非为;他们给三中的同学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作为受害者的三宅树理内心的伤口有多深;知道这一切的学校又是如何袖手旁观的。
为了将一切大白于天下,检方愿意抽这根下下签。因此对检方而言,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输掉的官司。
由于感到自己负有和老师们一样视而不见的责任,凉子决定相信三宅树理的谎言,暂且全力支持她。
输掉官司,却能弄清真相,校内审判正是为此而开展的。
当然,这些话不能真的说出口。从凉子的口中流利吐出的只是一派官方声明:“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大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不会处罚大出,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资格。”
“可是,警察……”
“校内审判结束后,警察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并不了解。反正我们并没有接受警察的指令或指导。”
凉子这番冠冕堂皇的宣言,丝毫没有动摇井口直武。凉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恨不得对他说:你放心,井口不会有事的。
“大出的父亲正在接受警察的调查,这事你知道吧?”
井口直武突然改变了话题。也可以说没变吧。他只是用“警察”这个关键词将两件事连在了一起。
“好像情况很不妙。”他将下颌贴在松垮垮的马球衫领口,叹息着说道“那家伙也乱来了好一阵,终于不行了。”
凉子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问道:“您是说大出胜?”
井口直武抬起眼睛看看凉子,又眨了几下:“不光是俊次的事,还有生意上的问题。你不知道吗?没听警察说过吗?”
我说过跟警察没关系啊。凉子忍耐住抗辩的冲动。只要自己不插嘴,他还会说下去——说出意味深长的下文。
“我们也是从商荣会的人那里听到的。大出社长的手快要被反绑到身后去了。”
确实非同小可。对读初三的儿子的同班同学说这种话,合适吗?
“商荣会就是当地公司的联盟吧?”
“是啊。你们家也加入的吧?”
这可真是个误解。原来井口直武不知道凉子的父亲就是他不时挂在嘴边的“警察”。或许他把凉子和某个学生搞混了。
“我们家……是工薪族。”
井口直武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在开始交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是这样啊。”他重新打量一下凉子,“你们检方这么神气,不就是有警察做后盾吗?俊次他爸很凶的,一般人都拿他没办法。不过这次他可是跑不了了,你们尽管放心,可以放手审判俊次。”
话题又回到校内审判上来了。听他说到这儿,凉子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
由于某个嫌疑,大出胜和他的大出木材厂成了警察的调查对象。大出胜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井口直武自以为校内审判相关人员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要不是大出胜惹上了这种麻烦,大家根本不敢搞什么校内审判。
凉子略加思考,认为这是个非同小可的情报。
机不可失。井口充的父亲只有今天才会处于没有防备的状态。怎么问?这倒是个难题。因为既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被他骗了。
到底出于怎样的嫌疑,大出胜会被警察盯上的?
“喂,我说……”
就像听到号令似的,井口直武和凉子同时将头转向账台方向。不知何时,井口玉江的脑袋已经伸到门帘里面来了,还带着冲冲怒气。
“这种事,你别乱说!”
与宝贵的机会失之交臂。井口直武哭丧着脸,应了一声:“知道了。”一高声说话就变调,这毛病也和井口充一模一样。
凉子的心绪也跟着变了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