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17
确实如此。可是,从感情上而言,他肯定很想反驳几句的。能够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干净利落地脱离战场,确实是十分高超的战术。
“如果我们这样赞扬他,”藤野刚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估计他会说,“‘我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觉得肚子饿了。’”
礼子笑了出来:“他就是这种地方叫人喜欢不起来。”
“他是个人精。凉子可真够呛的。”藤野刚脸上倒是没有半点担心的样子,“午饭有安排吗?约好和谁一起吃了吗?”
“没有……”
“那我们一起去吃碗荞麦面吧。”
“藤野警官,你下午还要旁听?”
“只要局里不叫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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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子知道你来旁听吗?”
“她怎么想不重要。如今,凉子不会在乎老爸怎么想。”
这对父女同样不思议。跟在快步朝学校大门走去的藤野刚身后,礼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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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刚一直觉得佐佐木礼子待人相当耐心。大出俊次和他的同伙到底让她操了多少心啊。
“校内审判是很罕见的事件,所以我相当感兴趣。”
在荞麦面店里,礼子只作了一句简单的说明,便开始一个劲地询问藤野刚对上午法庭审议的感想。她似乎对茂木悦男特别在意,说起他时,语气中总带着几分愤慨。藤野刚坦诚地谈起自己的看法,同时尽量详细地打听他来之前的庭审情况。
回到学校后,两人发现前任校长津崎正在找佐佐木礼子。他想和礼子一起坐到靠前的座位上旁听。看到藤野刚,津崎先生十分高兴。不过藤野刚声称自己可能会中途退场,还和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在最后一排的左侧坐了下来。
茂木悦男与PTA的石川会长已经坐在和上午相同的座位上了。
下午的庭审开始时,旁听席上座率已达八成。被告席依然空空如也。对此,法官和辩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交涉。
“请辩护方的证人出庭。”
听到神原辩护人的喊声,柏木宏之从旁听席上站起身来。他似乎很紧张,朝证人席走去时,动作显得十分僵硬。
藤野刚找了找柏木宏之的父亲,发现他坐在中间一排的右侧,一本正经地扬起脸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表明身份并宣过誓后,柏木宏之朝法官和陪审员们鞠了一躬。
“在我父亲出庭作证时,我妨碍了庭审。在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证人已经作了深刻反省。”神原辩护人也帮着说道。
“陪审团接受证人的道歉吗?”
面对井上法官生硬的质问,陪审员们面面相觑。
一个个子很高的少年举起手来。“法官,我要发言。”
“请讲。”
高个子陪审员站了起来。真的好高啊。
“我是被选为陪审长的竹田。呃……是篮球社的。”他一边说一边不停用手抚弄校服裤子上的褶皱,“证人道了歉就好。女生们刚才都很害怕。”
“真是对不起。”柏木宏之又鞠了一躬。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也都说了。”竹田陪审长扫视法庭一周,“我们做陪审员还是第一次,真的什么都不懂,都是外行。”
旁听席上有人在笑,陪审长竹田有些害羞。他歪着脑袋,抚弄裤子的手动得更快了。
“可是,大家都愿意仔细倾听。所以,请各位证人说话时心平气和一些,不要发火。也许会很难做到,可你们一发火或哭起来,我们的心情也会受影响,这样可不好。”
整个法庭寂静无声。
“拜托了。”说完,他那高高的身板弯折下来,深深鞠了一躬,又坐回座位上。旁听席传来一阵笑声,并非起哄,而是善意的笑。
这位陪审长挺够格。藤野刚想道。
“下面,请开始主询问。”
神原辩护人让证人柏木宏之坐下,从柏木家的环境及家庭成员等情况开始他的主询问。
“案发当时,证人和父母以及弟弟卓也不在一起生活,是吗?”
“是的。现在也是如此。我住在琦玉县的大宫市,离开父母家很近。”
“这种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从三年半前开始的,当时我刚刚考入高中。我会尽量回去父母家,但基本的生活范围还是以大宫市为主。”
神原辩护人简洁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稍作停顿后,柏木宏之慢慢回答道:“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无法和卓也一起生活。我不愿和他一起生活。”
现在的柏木宏之,与上午的庭审中咆哮着攻击父亲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佐佐木礼子对藤野刚说,看到他这副模样,比起惊讶,她更感到痛心。
柏木家内部似乎也很不平常。
“卓也从小体弱多病,”柏木宏之继续说,“他患有严重的小儿哮喘,感冒发烧更是家常便饭,还动不动就拉肚子,甚至曾因贫血在浴室和盥洗室里晕倒过。”
“你父母和你都很担心吧?”
“是的,我们很担心。我的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光是为了治疗小儿哮喘和查清眩晕的病因,就带他去过好多家医院。尤其是我母亲,”他放低了声音,“心里全是卓也。我当时非常失落。”
话出口后,他突然笑了。
“或许有人会笑话我,觉得这么大个子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可在当时,就是在我决定回大宫的时候,我正好面临中考,也处在敏感期,心里空荡荡的,希望父母能更多地关心我。”
“你刚才说的是‘回’大宫?”
“是的。在父母买房搬来之前,我们住在大宫的祖父母家附近。祖父母代替只围着卓也转的父母,十分照顾我、疼爱我。”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所以你要回到那里去。”
“是的。”
柏木宏之看了看法官,又望向陪审员们。
“你们现在和我当时一样,也面临着中考。我想,你们会比较容易理解我当时的心情。你们的心里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烦恼吧?”他亲切地问道,“事后回想起来,那或许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当时却认为,那是会影响自己一生的大问题,是一个人承受不了的。虽然可以找朋友或老师商量,但我就想让父母听听我的心里话。我固执地期待着,哪怕只有一次,父母能优先考虑一下我。”
“这是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父母总是优先考虑卓也,而我总是被扔在一边。”
“哦,由于要担心卓也的健康,你父母的心思往往会偏向于他,对吗?”
“是的。不过不是‘往往’,而是百分之百偏向他。”说到这里,他有些害羞地笑了,“这番话听起来确实是非常幼稚可笑。但在当时,这对我而言可是十分迫切的问题。”
“当时,你对父母说过这些话吗?”
“没有。我从未向父母表明我心中的不满。”
“为什么呢?”
“当时,我希望不用我说出口,父母也能察觉这一点。这是某个年龄阶段特有的心态。也可以说是我在任性撒娇。不过,我也确实有点不像话。”他小声地加了一句。
“不像话?”
“我内心的纠结,卓也早就察觉到了。那家伙在这方面相当敏感。不,不如说是他洞察了我心中的烦恼和不满。他确实能洞察一切。”稍稍语塞片刻,柏木宏之继续说,“卓也他笑我。”
神原辩护人目瞪口呆,微微收紧下颌。
“我觉得他在嘲笑我。也许是我在疑神疑鬼,但当时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卓也他……呃,怎么说呢?他嘲弄你了?”神原辩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证人柏木宏之对他用力点了点头。“是的。他嘲弄我。于是我怒不可遏,动手打了他。所以说我挺不像话的。父母理所当然地训斥了我。他们一点也不理解我。我决定离开这个家,因为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旁听席四处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柏木则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证人席上的长子。
“同时,我也很害怕。”柏木宏之继续说,“我担心和父母、卓也一起生活下去,自己迟早会变成废物。我也担心自己还会对卓也动用暴力。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你内心的不安和不满并没有得到化解,是吗?”
“是的。应该说是恶化了。”
“关于此事,你和祖父母商量过吗?”
“我问过他们,说我和卓也打架了,想回大宫住,可不可以?他们说随便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他们没有劝你不要离家出走,跟父母和卓也重归于好吗?”
“没有。祖父母了解我们家的境况。他们在这方面有着自己的想法。”
“他们知道你为了体弱多病的卓也一直在忍耐,对吗?”
“是的。不过,我动用暴力是不对的。若今后仍有这种可能,就是说,如果我再也忍不了了,那我还是和卓也保持距离为好。这是我祖母的意见。”
神原辩护人微笑道:“他们站在你那一边,是吧?”
“是的。”证人的话音柔和了下来,“对我而言,这非常难得。他们不会用漂亮的场面话来否定我,比如‘你们父子之间应该好好沟通’‘你是做哥哥的,应该像个大人’之类的。他们全盘接受了我的任性。如果没有他们的宽容,我说不定会误入歧途,也许会在外头闯出大祸来。”
陪审团中有好几人在点头。
“我由衷地感谢我的祖父母。这份感激如今仍没有丝毫改变。”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绕过桌子来到前方。
“在发生冲突之前,你和卓也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担心卓也。他经常卧床不起,动不动就不去上学,朋友也很少,我觉得他很可怜。”
“卓也对你怎么样?”
证人柏木宏之低下了头。
“卓也和你亲近吗?”
“我没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不会主动和他一起玩。”
“不过也不是不关心,对吧?”
“是的。可是,我们年龄相差了四岁,就算我要去主动带他玩,也会被我母亲拦住。”
“你能举出具体的例子吗?”
柏木宏之看着神原辩护人,缩起了肩膀。“譬如和他一起练习棒球的接发球,或者一起骑自行车到什么地方去。”
“兄弟一起这样玩也挺自然的吧。”
“可是在我们家,即使我招呼卓也,他也未必搭理我,母亲也不会同意。”
“你父亲的态度又如何?”
“大同小异。总之,他们都认为卓也身体虚弱,无法像我一样生活。”
“时间一长,你自然就不再带卓也玩了,是吗?”
“是啊。如果我多管闲事,让卓也感冒发烧,就又该挨骂了。”说着,证人柏木宏之笑了起来,“很别扭,是吧?大家应该能想象得到,我和卓也可不是一般的兄弟关系。”
神原辩护人没接他的话,而是改变了提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