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5
回到证人席上的三宅树理显得十分憔悴,脸色愈发苍白,手里捏着手帕。
“由于陪审员们担心你的健康,我们决定省略掉几个问题。估计再过十分钟左右就能结束询问。你现在感觉怎样?”
面对藤野检察官的这番话,三宅树理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你和浅井目击了柏木卓也被害的现场?”
三宅树理又点点头,将掌心的手帕攥得更紧了。
“这件事你向别人提起过吗?”
“没有。”
“报过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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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和父母商量过吗?”
“没有。”
“你和浅井两个人撰写举报信并投入邮筒,是在新年后的一月六日,对吗?”
“是的。”
“之前从未向他人提起过这件事?”
“是的。”
“为什么不跟别人说?”
“我一开始不就说过,因为我们觉得,松子——浅井和我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
“可是,你和浅井绝不是在胡编乱造吧?你们身边的人也不会说你们是骗子啊。”
“因为事情太过骇人听闻,我们觉得别人不会相信我们。”
“连自己的双亲也不会吗?”
“我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在这方面,松子——浅井也一样。”
“你可以用你习惯的方式来称呼浅井。”藤野检察官对证人笑了笑,“你们把这么大的秘密藏在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松子和我都以为大出他们很快会被逮捕。”
“你是说,他们三人杀害柏木的事很快就会暴露?”
“是的。”
“在此,请允许我确认一下。在屋顶上的三人帮中,你看清了被告大出俊次的脸,是吗?”
“是的,是我亲眼看到的。”
“另外两个人有没有认出来?”
“当时我自己并不清楚。在和松子的交谈中,我逐渐认识到,既然他们和大出混在一起,那应该就是桥田和井口。虽然只能看到黑影,但体格确实差不多。”
“也就是说,桥田和井口在场这一点,你并没有确证,是吗?”
“是的。”
“举报信上却明确地写着他们的名字,这又是为什么呢?”
“跟松子商量后,才决定这么写的。”
“现在,你的这种想法也没有改变?”
“没有。”
“井口曾在本法庭作证,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他没有和大出见面。对此你怎么看?”
“他在撒谎。”
坐在真理子身边的山野纪央叹了一口气。陪审员席靠边位置上的胜木惠子高高挑起脚尖,换了个双腿交叉的姿势。
“想到用举报信揭发本案的又是谁?”
“是我。”
“举报信的内容是谁想出来的?”
“是我和松子一起考虑的。”
“你们一共写了三封,寄给三个人,对吧?请报一下收件人的名字。”
“当时的津崎校长、班主任森内老师,还有跟柏木和我同班的藤野凉子。”
“就是我?”检察官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的。”
“在同班同学里,你们为什么单单选了藤野凉子?”
“因为她是班长。另外,我们知道她爸爸是警察。”
“没想到直接报警吗?”
“我们怕警察不肯认真对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那么做。”
“想到过要将举报信寄给媒体吗?”
“根本没有那种打算。”
“就是说,只要校内那几位值得信赖的人物读到你们的举报信就行,是吗?”
“是的。”
“在这方面,你和浅井意见一致?”
“完全一致。说可以寄给藤野凉子的,就是松子。她最信赖藤野凉子。”
对此,藤野检察官没有给出特别的回应。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举报信的?”
“我们早就想写了,可决定写成那样,是在一月三日之后。”
“在此之前,还一心希望大出会被逮捕,是吗?”
“是的。我们以为他肯定会被逮捕。”
“可是,这方面的消息迟迟不来,你们便想采用举报信的手段,是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依次看向法官和陪审团。“在陈述书的附件中,有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时许,监控摄像头拍到浅井松子和证人在便利店的图像影印件。”
“我们是去买签字笔的。”证人说,“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跟松子碰头的那家便利店。”
“举报信投入邮筒是在一月六日,没错吧?”
“没错。”
“是在哪家邮局?”
“我和松子坐巴士去中央邮政局寄的。在我家附近的邮政局寄信,会有点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我们考虑到,有人会从邮戳联想到是当地人寄出的。我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们寄出的,在笔迹上做手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和浅井都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不是吗?又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我们想到,如果让大出他们知道了,那接下来被杀的恐怕就是我们。”三宅树理脸色苍白,语调却异常平稳,回答问题也从未有丝毫犹豫。
恐怕会被他们杀死。真理子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如果害怕被杀,那看到凶案现场后,自己一定会告诉父母,绝对没办法一个人闷在心里。
“然而,三宅同学,”藤野检察官将重心从右脚转移至左脚,稍稍放低声音,“这封举报信引发了一场你们始料未及的骚动。”
“是的,”三宅树理点点头,“如此巨大的骚动,是我和松子都不希望看到的。由于《新闻探秘》节目的缘故,还出现了偏袒大出他们的人,对此,我和松子都受了很大的刺激。”
“你是说,出现了同情大出他们的意见,认为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仅凭平日的不良品行就认定他们是杀人犯。”
“是的,所以松子很害怕。”
“很害怕?”
“嗯。她说,大家越来越同情大出他们,而停止追究责任,他们最后一定会找出写举报信的学生,并施加报复。”
“你认为大出他们会这么做?”
“看了那档电视节目,谁都会这么想的吧。”三宅树理的声调一下子拔高了,“大出还有个流氓一般的父亲!记者茂木先生不就被他打了吗?连津崎先生也受到了他的威胁!不仅蛮不讲理,还特别有钱,他要是报复起来,肯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三宅树理的呼吸又紊乱起来,这次不是因为胸闷,而是由于太过兴奋。
“看了那期节目,大家都看过吧?二月二日,大出他们对四中的学生又打又踢,把他揍了个半死!这说明在杀死柏木之后,他们一点不知悔改,还在肆无忌惮地敲诈外校学生。”
“我反对。”一直面不改色地望着藤野凉子和三宅树理一问一答,安静得吓人的神原辩护人此刻稳稳当当地插了进来,“刚才证人提及的敲诈事件,本法庭并未当作证据采用。”
“证人,”井上法官探出身子,“仅从电视里看来的信息不能当作证言。”
“可是,大家都看到了吧?茂木记者在电视节目里报道了。”三宅树理从证人席站起身,声音高得近乎歇斯底里,“那些人确实做得出那种坏事!大出的父亲还花钱堵上了受害者的嘴!”
“证人,关于此事不得再发言!”
“电视里都播了,难道这不算充足的证据吗?”
“本法庭不会将电视报道视作确凿的事实。证人,请坐下。”
“三宅同学,请坐下。”
在藤野检察官的催促下,三宅树理颤动着肩膀坐了下来。但她的嘴还没停:“在座的各位,难道都漠视正义吗?看到做坏事的人不受惩罚,也能无动于衷吗?”
“证人,请保持安静!”
“因为跟自己没关系,反正自己平安无事,就可以佯装不知了?松子死了!她基本上也算被大出他们杀死的,大家都不闻不问……”
井上法官正要敲打木槌的时候,藤野检察官大喝一声:“三宅同学,请保持安静!”
三宅树理吓了一跳,愣住了。
“请保持清醒。大声喧哗在这里毫无用处。”
三宅树理闭上了嘴,但她内心的兴奋似乎怎么也抑制不住,时而用手掌摩擦裙子,时而双手抱胸又放开,忙个不停。
“就在新学年开始后的四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多……”藤野检察官说道。
听到这番话,仍旧心神不宁的树理点了点头。
“浅井松子遭遇了交通事故。”
“是的。”
“那天,你和浅井见过面吗?”
“在遇到事故之前,松子就在我家…我们两人在说话。”
好几个陪审员屏住了呼吸。真理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山野纪央,血色正如潮水般从她脸上褪去。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在谈柏木的事。松子很害怕,坐立不安。”
“为何会害怕得坐立不安?”
“就因为那个嘛!”
三宅树理急不可耐,竟用拳头敲击起裙子底下的大腿。
“因为看了上一周播放的《新闻探秘》特辑,知道大出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两天后,学校举办家长会,会上大家只是啰啰嗦嗦地说个不停,没有一点实质性进展。松子的母亲去了那次家长会,回来向松子转达会上的内容,这让松子很绝望。还有人说举报信是编造的,连警察也如此断言,以此来推卸自己破案不力的责任。”三宅树理眼角上吊,拔高了嗓门,“松子哭了。她说,照这样下去,大出他们就没人管了。我和树理目击凶杀现场并写下举报信的事肯定会暴露。只要媒体认真调查,这种事很快就能查出来。可是,我,我……”
语言赶不上嘴巴的动作,只见她的嘴唇凭空开合了好几下。
“我劝她不能钻牛角尖,现在放弃希望为时尚早。茂木先生看上去比较靠得住,我们只要继续忍耐,一定会有所转机。我试图说服松子。是的,我试图说服过她……”树理重复着,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浅井和你分手的时候,大约几点?”
“我记不清了。大概不到三点。”
“分手时,浅井的精神状态如何?”
“她脸色很差,哭哭啼啼,好像相当惊慌。我还对她说,回去路上小心。可是,松子她……”三宅树理嗓音变调,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竟然神思恍惚地扑到卡车前面去了。”
“事故的目击者对浅井的父母是这样说的,‘这个女孩子飞奔着冲了出来。’”
藤野检察官冷静地纠正了树理的说法,可树理泪流满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事故当时的情况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浅井由于害怕,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她在担心举报人是你们俩的事实会暴露,因而变得神思恍惚。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是的。我想说的正是如此,的确是神思恍惚。我想,由于恐慌,松子已经有点神经衰弱了。”
再次出庭作证的三宅树理说到一半时,山野纪央已经低下了头,用手紧紧攥住裙褶。
“我想,和我分手后变成孤身一人的她感到害怕,想快点跑回家。”三宅树理一口气说到这里,重重地喘了口气。
山野纪央攥着裙褶的手非常用力,指关节一个个都突了出来。
“刚才你说,‘她基本上也算被大出他们杀死的’,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三宅树理道了个歉,语速很快,像是将什么东西揉成一团后赶紧扔掉似的,“这只是我的主观心情,不是说大出真的把松子推到了大卡车前面。”
“陪审员们,请你们理解证人真正要表达的含义。”
藤野检察官环视一遍陪审员。真理子想和凉子四目相对,凉子的视线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休庭后的证人询问中,凉子一直如此,只是集中注意力一个劲地提问,连法官和辩护人都没有进入她的视野。或许,凉子并不想让任何人进入自己的视野。
这样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过,真理子心中一惊。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事故发生三天之后,浅井同学去世了。”藤野检察官继续说,“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的。”三宅树理点点头,又擦了擦眼泪,“由于刺激太大,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我能够出声了,因为我很想出庭作证。”
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树理说出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为了松子,我要出庭作证,所以,我的声音回来了。我想,是松子给了我力量。一定是的。”
“吧嗒”一声,一滴眼泪落在了山野纪央攥住裙子的手背上。她坚强地抬起头,松开裙摆,擦了擦眼角。
“感谢你鼓足勇气来出庭作证,谢谢!”
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三宅树理轻轻抽泣着,将手帕按在脸上。
真理子朝教室后方看去,只见尾崎老师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但没有动身。
“辩护人,需要交叉询问吗?”
“需要。”神原和彦从座位上站起身,两手撑在桌面,两眼注视着证人,“三宅同学,你平静下来了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将脸埋在手帕背后。
“我只有一个问题。现在可以问吗?还是再过一会儿?”
树理抬起头,眼圈通红,脸颊上湿漉漉的。
“没关系,你问吧。”说着,她又抽噎了一下。
“谢谢!”神原辩护人低下头,双手从桌上移开,端正自己的站姿,“三宅同学。”
“嗯。”
“你所说的看到柏木遇害现场的证言,是真实的吗?”
沉默包裹住全场。与刚才阴冷的沉默不同,如今的沉默异常沉重。身处这凝重的氛围中,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连证人席上的三宅树理,也瞬间停止了呼吸。
“什么……你说什么?”树理断断续续的话音似乎并非源于哭泣,而是话语真的堵在了喉头,“什、什么?你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我提问的意思吗?”语调委婉,表情平和,可神原和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眸清澈见底,“好,那我换一种说法。三宅同学,你所说的真是你的亲身体验吗?不是脑海中凭空想象出来的吗?请你回答,到底是哪一种?”紧接着,他不温不火地加了一句,“你可是宣过誓的。”
一动不动倾听着的藤野凉子,这时猛地站起了身:“法官!”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
是啊,我也想听听你的答复。三宅同学,快回答。真理子在胸中高喊着。快回答。
三宅树理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眼泪又开始夺眶而出。她的嘴唇激烈地颤抖着。
“需要我再问一遍吗?”神原辩护人的语调始终保持平静,“你的证言,是真实的吗?”
无论在稳稳注视着树理的眼神中,还是在循循善诱般的语气中,都不含一丝诘难的意味,而是另一种情感。
神原和彦简直像在抚慰三宅树理。真理子突然这样想道。
睁大眼睛任由泪水流淌的树理的脸上,闪过一阵痉挛似的抽搐。她的脸愈发扭曲,嘴张得很大。她两手握住手帕,像要抑制呕吐似的按住嘴巴。“唔——唔——”指缝间漏出呻吟般的声响。
“是……真实的。”
真理子看到,听到回答的神原辩护人双肩无力地垂了下来,不是放心,也并非沮丧。
是大失所望。
眼中这悲悯的神色又是怎么回事?是在抚慰三宅树理吗?
不,不是。真理子有些不明所以了。我怎么了?我的脑子肯定出问题了。
可是,神原的那种表情,那种眼神,太诡异了。虽然稍纵即逝,大家都没注意到,可我确实看到了。
他在向三宅树理道歉。为什么要道歉?
“交叉询问结束。”
视线从证人脸上移开后,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真理子双手按在胸口,数着自己的心跳。镇静,镇静。我这是着了魔。
尾崎老师来到前方,将蜷缩着身子哭泣的树理从证人席上拉起来。树理的脚步踉踉跄跄,像个醉汉似的一步步朝教室后方走去。
突然,她回过头来。仿佛要挣脱出尾崎老师的臂弯,她扭动身躯,回头望了一眼。
证人三宅树理用一记回眸结束她的“表演”,走出了法庭。她说出了真实的话语,然后离去,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