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6
健一领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谢。就像上体育课练习传球时,自己找准时机传球给投篮高手。即使这种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发生,他也能够理解,凉子此刻的眼神确实有着如此的涵义。
法警山崎晋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许可后,走到证人身边,他将手里的毛巾递给神原证人。
“谢谢!”神原证人说着,用毛巾擦了擦脸。山崎晋吾收回毛巾,然后无言地回归岗位,不发出半点脚步声。
“柏木口中的‘若无其事’究竟有何种意义,我并不明白。”神原证人对陪审员们说,“可是,到初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柏木开始对我父母的事问东问西起来。”
“都问了些什么?”
“譬如,我对那时发生的事到底记得多少?当时我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我又是怎么想的?”他调整一下呼吸,继续说道,“还问我是否对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或恐惧等等。”
“所谓证人的将来,是指什么?”
“我认为他想问,等我长大成人后,是否也会像父亲那样患上酒精依赖症。”
一直屏息倾听着的旁听人员发出轻微的嘈杂声。
“都是些会让证人感到不愉快的问题。”
“是的……”
“那么,你有没有叫他别问了呢?”
“我这样说过。”神原和彦的话音开始变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这样,内心的犹豫表露无遗,“因为,不用柏木这么问,我自己也时常会考虑这些问题。我觉得自己不能回避这些问题。再说,柏木问的时候十分认真,不带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可这些都和柏木毫无关系。你是否出现过‘别多管闲事’‘别来惹我’的念头呢?”
神原和彦的肩膀微微下垂:“刚开始,我倒没有那么想。因为柏木问得相当认真。”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常说,即使像他那样活着,也从来不觉得有趣。不知为什么而活,也不清楚活着的价值。”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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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样的回答,柏木满意吗?”
“我觉得他不满意。”
“类似的问题,他一直会问,是吧?”
“是的。因为柏木在寻求答案。”
“你是否觉得你必须帮他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神原和彦又摇起了头,一遍、两遍,边摇头边看着陪审团,“可是,我当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答案。呃,因为……”
神原和彦用手抱着脑袋,皱起了眉头。
“柏木说我有必须克服的障碍,因而容易找到活着的意义。”
“必须克服的障碍?”
“是指我父母变成了那样,我却没有崩溃。”
“柏木认为,这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嗯。其实我自己也考虑过,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活下来。尽管我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健一想起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具沙漠中的幽灵,飘飘荡荡,自言自语着,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要是我跟着父母一起死掉该多好。难道我不应该去死吗?
藤野检察官深深叹了口气,连肩膀都跟着动了起来。她身边的两个事务官也在叹气。
健一注意到,萩尾一美的眼圈红了。
她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脸。被健一看破心事,她似乎很难为情。
“柏木和你经常谈论这些话题吗?”
“也不总是这样。”神原和彦疲惫的脸上现出笑容。
“那么,是在柏木心血来潮的时候?”
“是他感到烦恼的时候。他问这些问题时都是很认真的。”
“也无端地为你增添了麻烦,不是吗?”
神原证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低下了头。
“你有没有过苦于应付的感觉呢?”
神原证人点点头,回答道:“后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抬起脸,对陪审员们说,“老实说,我有点不胜其烦了。”
山野纪央和沟口弥生注视着他的侧脸。蒲田教子则在记笔记。
“后来,我认为自己找到了柏木那些问题的答案。”
柏木却因此感到不胜其烦。
“在我向柏木表达这个意思之前,我曾问过我的养父母。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我问他们,为什么我不在自己父母的身边,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里?”
小山田修于心不忍地低下头去。
“那时养母回答我:‘不知道,不过,还是幸亏你来到了我们这里。’”
萩尾一美一个劲儿地抹着脸。我明白,一美。我明白,所以我不会一直看着你,你不用这样遮遮掩掩的。
“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所以没有立刻领悟。可是,最终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了。”
“我也这么认为。”话出口后,藤野检察官马上向井上法官道歉道,“对不起,这是我的个人感想,请将其从记录中删除。”
仓田真理子的眼睛也红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大概在去年夏天。当时,社团活动很多,我很忙,和柏木交谈的机会变少了。”
“在初二的夏天,你的内心发生转变,你给了自己一个交代。那么,你有没有过干脆放弃和柏木的友情的念头?”
“有过,但我没能和他断绝来往。”神原说道,“升入初中后,我和他的交往就不像以前那么密切了。也正因如此,反倒很难再拉开距离。再说要跟柏木绝交,我心底多少有点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我觉得,要是我不关注他,他不知会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你所谓的‘荒唐事’是指什么?”
“我最担心的是,柏木会不会自杀。”
“你真的这样担心过?”
“是的。他常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干脆死了算了。’”
“喜欢这么说的人,往往都不是当真的,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柏木是当真的。我还感觉到,即使他不是当真的,要是我不把他的话当真,他也会真的去自杀。”
“你不觉得你很软弱吗?”藤野检察官毫不留情。
“我确实很软弱。”神原和彦点点头,“我一直都很软弱。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我都不希望我的身边再有人死去。”
旁听席上某个角落传出哭声。健一心头猛地一颤:会不会是柏木君的母亲呢?
“柏木有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所以证人你不必一个人承担这份烦恼。”
“是的。”
藤野检察官目光锐利:“那么,你难道不能丢下不管吗?这毕竟是柏木和他家人之间的问题。”
“可柏木跟他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太……”神原证人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直愣愣地站着。
很明显,他顾虑到旁听席上有柏木家的人。
“他曾经说过,‘我家的人都各顾各,十分冷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正因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会担心。”神原证人低声说,“对不起。”
藤野检察官装作没听见。健一心里害怕,不敢朝旁听席看一眼。
“从去年夏天开始,你就想和柏木拉开距离。那柏木有没有察觉到你内心的变化呢?”
“应该察觉到了。因为我们是朋友。”神原说道。
“你们有没有就此讨论过,或吵过架呢?”
“那倒没有。”
“尽管如此,你还是没能离开柏木,是吗?”
“我一直在犹豫不决。因为我注意到一些令人担忧的迹象。”
神原证人又开始出汗了。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我下面说的只是我自己的感受,并非柏木有意张扬。”
陪审员们都点了点头。
“我觉得,到了初二,对柏木而言,学校里的状况似乎越来越糟。他好像被孤立了。”
是的,他被孤立了。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都知道这一点。
“到了暑假,因为不用上学,这种感觉便淡了许多。可进入第二学期,情况再次恶化。偶尔通个电话,我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很郁闷。长此以往,就发生了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里的冲突。”
“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发生后不久立刻就知道了。柏木给我打了电话。”
“柏木对你讲过冲突的详细经过吗?”
“当时,大出他们的姓名对我毫无意义,但听完他的讲述,我对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柏木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他说,他终于对学校不抱任何希望了,他以后不再去上学,感到很轻松。他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吧。”
“你当时是怎么认为的?”
“我想,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了。只要柏木能平静下来,暂时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可是……”他的音调又变低了,“他说自己轻松了,可我觉得他很在意和大出他们闹出的冲突。倒不是怕大出他们报复,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和自己的一贯作风不相符的,小孩子气的蠢事。事实上,听他叙述完事件经过,我就对他说,‘这可不像你。’”
“请允许我再确认一下。”藤野检察官双手撑在桌面,朝前探出身子,“你感到柏木对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十分在意。他觉得后悔了,是吗?”
“是的。不过,并不是害怕报复。”
“柏木这么说过吗?”
“这倒没有说过……”
“就是说,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发生之后,证人你时常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吗?”
“是的。”
“你产生这种感觉的根据是什么?”
神原证人扯了扯衬衫领口,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柏木在不上学之后,变得比以往更加无精打采,还总是抱怨说,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任何事情都很麻烦,很讨厌?”
“是的。如果他担心大出他们的报复,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或许他只是在对你逞强。”
神原和彦看了看大出俊次。这是他从辩护人变为证人之后,第一次看向被告。
“柏木看不起大出他们。他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被告大出俊次并没有表现出过激的反应,只是坐在健一的身边晃着腿。
“所以,我并不觉得他在害怕报复。他在意的,只是自己做出了不该做的行为。”
“这些话,是在电话里,还是面对面说的?”
“在电话里。”
“电话是柏木打给你的吗?”
“是的。那时,我已经不给他打电话了。”
“柏木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发牢骚,抒发胸中的恶气吗?”
“是的。”
“那么,你是如何应对的?”
“我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我不了解三中的情况,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要不你干脆转学吧’之类的。哦,还有……”
说到这里,神原和彦又咬住嘴唇,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
“‘和龙泽老师商量一下怎么样?’”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我记不清了。”
是吗?真的记不清了?还是即使记得,也不能在这儿说?健一心中暗忖着。
大出俊次晃着腿,将桌子弄得嘎达作响。
“老实说,对柏木心中的烦恼,我帮不了什么忙。”
“柏木对此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很生气。那还是十一月底的事,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不打电话来了。”
到了十二月中旬,他又来联系神原了。
“我们在我家附近的儿童公园见了面,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那座公园,健一也知道。他跟神原和彦在那里碰过头。
“之前,我跟他只在第二学期刚开始时见过一次面。所以那次见面是时隔三个月之久的重逢。柏木很瘦,脸色很差,我非常吃惊。”
他将自己关在家中,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柏木是为了什么叫你出去的?”
神原证人的下巴尖滴下一颗汗珠。
“他说有东西要给我。”
“什么东西?”
“笔记本,就是上课用的那种。是遗书。”神原说道,“他说,他决定去死,所以写了遗书,要我替他保存着。”
法庭再次喧嚣起来。井上法官充耳不闻。陪审团也不太安分。
不一会儿,一切又自然而然地归于平静。
“所谓‘去死’,是自杀的意思吗?”
“是的。”
“柏木决定要自杀,并将遗书交给你保管,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
“那么你接受了吗?”
“当时,我碍于现场的气氛,接受了下来。”
“你问过他自杀的理由吗?”
“问了。他说,活着很麻烦,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后来又怎么样了?”
神原证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汗,重新转向藤野检察官。
“我拿着那本笔记本回家,又不知该怎么办。过了两三天,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给柏木打了电话。我约他在同一座公园里见了面,把笔记本还给了他。由于是放学以后去的,时间应该很晚了。”
“你不接受他的遗书,对吗?”
“是的。并且、并且……”他一时语塞,只是重复着同一个词,“我没想好该怎么说,只能一个劲地劝他‘不能去死’。我对他说,人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等你长大了不就明白了?”
“柏木有怎样的反应呢?”
神原证人的肩膀微微地上下颤动:“十分冷淡。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冷淡?”
“似乎是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随后他问道,‘你没有当真,是吧?’”
“意思是,你并没有认为柏木是真的要自杀,对吗?”
“是的。他还说,‘如果你当了真,就不会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了。”
健一把铅笔放在桌面上。总是这么攥着,非掐折了不可。
“确实,我当时并不清楚柏木是否真的要自杀,有点半信半疑。但我发现,指责我‘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场面话’的柏木是当真的。所以我害怕了。”
是不是我的言行迫使柏木卓也越来越较真了呢?
“我越发觉得,是不是不该把遗书还给他?可到了那时,我就算收回那本笔记本,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遗书后来怎么样了?”
“柏木带回家了。我以为他去世后会在他房间里找到的。事实上却没找到。那一定是他自己处理掉了。”
因为遗书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非常希望柏木打消这样的念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说‘反正你不能去死’‘我不希望你死’这样的话。”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难以置信。’”
“不相信你不希望他去死的心情吗?”
“是的。”
“这样你就越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吧?”
“是的。所以我就问他,‘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呢?’”
健一心想:简直是在往陷阱里跳。中圈套了。
柏木卓也已是进退维谷。他自己跳入洞中,又拒绝他人伸出的援手,不断落入越发狭窄的深处,无法自拔。身处狭窄洞底的他,看到在广阔的洞外轻松生活着的神原和彦,感到气愤不已。于是他憎恨起试图离自己而去的神原。
他依然希望有人关心他。
藤野检察官不急不躁地继续提问:“对于你的这个问题,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神原和彦满头大汗,不得不用毛巾擦拭,背部的衬衫也湿透了。
“他说,我的那些‘活着没有意义也无所谓’‘今后会发现人生的意义’之类的说法……”
陪审团的九双眼睛注视着他。
“是不负责任的。说我心底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随口打发他而已,因此……”
“因此?”
“他说,‘如果能证明你不是随便说说的,我就相信你。’”
“怎么证明?”
旁听席上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父母死去时,我只有七岁。”神原和彦说,“但是,对那起事件,我并非毫无记忆。父亲的疯狂,母亲的哭泣我都记得,只是……”他喘息似的微微颤动肩膀,“我是尽量不去回想那时的情景。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没必要再回想那些事。可柏木认为,我这样做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了?
“我没能直面自己的荒唐遭遇,没有与之对决,所以我能若无其事地活着,还说‘人生的意义以后总会理解’。我父母出了那样的事,我还觉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也无所谓’。柏木说,这些想法都是错误的。我是在逃避现实。”
逃避就逃避,关你屁事。健一将捏紧的拳头藏在桌子底下。柏木卓也,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不活下来呢?
神原,我替你揍他。我要替你揍他,看他还这么使性子。
“所以,只要我不再逃避……”
现在的神原和彦似乎不是在法庭上作证,而是在招供。
“如果我能够直面我的过去,直面与我父母相关的记忆,将这些往事逐一回忆起来仔细玩味,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那我的话便不是随口说说,而是出于真心。如果我真心那样想,那活着或许就是有意义的。”
面对神原证人多少有些混乱的陈述,藤野检察官毫不动摇,快刀斩乱麻般的话语响彻法庭:“只要证人你做得到这些,那他就相信你说的‘不能去死’‘不希望你去死’,并打消自杀的念头。柏木是这么对你说的,对吗?”
神原证人点了点头。汗水又从他的下巴上滴了下来。
“这就是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游戏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