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部 寺庙 15.菩提达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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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着精细莲花图案的厚实大门“咔嗒”一声轻轻关上,摩根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不是他第一次踏入被强大的宗教势力尊为“净土”的禁区。他参观过巴黎圣母院、圣索菲亚教堂、圆形石林、帕特农神庙、凯尔奈克、圣保罗大教堂以及其他至少十几个大寺院和清真寺,但他把它们看作一成不变的历史遗迹、艺术和工程的光辉典范——同现代生活没有任何联系。创造并支持这一切的宗教已经渐渐湮没无闻,虽然它们中的一部分残存到了这22世纪的头几十年。

可是,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停滞的。历史的飓风从这座孤零零的宗教堡垒旁扫过,却无法将它动摇。和尚们三千年如一日,至今还在祈祷、默修、观看黎明。

摩根踏着被无数香客的脚掌磨得光滑异常的石板路穿过庭院,突然感受到一种迥异于他本性的优柔寡断之情。为了人类的进步,他准备摧毁一切障碍,即使是十分古老而又珍贵的东西。对于这些东西,他始终是无法完全理解的。

耸立在寺院墙顶的钟楼里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它吸引了摩根的注意。他那工程师的大脑立刻估计出,这口钟的重量在五吨以上。它的年代非常古老,究竟是怎么……

带路的和尚看出他的好奇心,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口钟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他说,“它是暴君卡利达萨的赠礼。当时,我们是出于无奈才把它收下的。据传说,为了把这口钟搬上山,花费了十年工夫,还搭上了一百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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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到什么时节才会敲响这口钟呢?”摩根问道。

“因为它来历可憎,所以只在发生巨大灾难时才敲响它。我从来没有听到它响过,眼下活着的人也都没有听见过。在2017年大地震时,它曾自鸣一次。再早的一次在1522年,也就是伊比利亚侵略者烧毁舍利子塔、抢劫圣骸的时候。”

“这么说来,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搬上山,几乎没有正式使用过啰?”

“两千年来不超过十次。那上面始终附着卡利达萨的诅咒。”

摩根不禁思忖,这只是在宗教上的笃信,实际上恐怕很难做到吧。他脑中闪过一阵亵渎的念头:有多少和尚抵挡不住诱惑,轻轻拍过那口钟,只为了听一听这种谁也没有听到过的禁音,领略一下它未知的音色……

他们走过一块庞大的圆砾石,上面有一小段台阶通向顶端的镀金亭。摩根猜测,这里便是圣山的最高峰。他知道神龛里必定供奉着什么,但那位和尚不等他提出问题,便又头头是道地开导他:

“那里有一个脚印。穆斯林一度认为是亚当的脚印,说他被逐出伊甸园之后来到了这里,印度教徒认为它非湿婆和沙门莫属,而佛教徒们当然不会怀疑这是‘先知’的脚印。”

“我发现您用的都是过去时,”摩根谨慎地用不偏不倚的口气说,“现在的看法如何呢?”

“佛陀是人,跟你我一样。岩石非常坚硬,上面的脚印有两米长。”僧侣并没有正面回答摩根的问题。

这一番话似乎已经把问题彻底解决了,摩根没有再多问些什么,只是跟着对方走过一条不长的拱形走廊,来到尽头一扇敞开着的门前。僧侣敲了一下门,不等里面答话便邀请客人进入了室内。

在摩根的想象之中,马哈纳亚凯是一位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的高僧,四周香烟缭绕,侍僧围着他诵经。此刻,寒飕飕的空气中确实飘着淡淡的馨香,只不过,斯里坎达寺的住持却坐在一张摆着标准显示器和各种存储装置的普通写字桌旁。室内唯一不同寻常的物件是一个比真实尺寸稍大一点的佛陀头像,安放在屋角的底座上,闹不清它究竟是塑像还是全息图像。

尽管室内尽是一些世俗的摆设,但还不至于把寺院的长老误认为官员。除去佛教僧侣通常穿的黄色法衣之外,马哈纳亚凯法师还有两个特征,在当代实属罕见——他完全秃头,还戴着眼镜。

摩根揣想,这两项都是有意为之。秃头非常容易治好,但那亮闪闪如象牙般的圆头一定是用什么药剂除毛的。此外,除了在历史影片和戏剧里,他想象不出什么时候在现实里见过有人戴眼镜。

秃头和眼镜的组合,引人注目又令人窘迫。摩根无法猜测这位马哈纳亚凯法师的年龄——从成熟的四十岁到保养得很好的八十岁,任何一个岁数都有可能。那副镜片虽然透明,但多少掩盖了它们后面的思想和感情。

“阿弥陀佛,摩根博士。”长老说道,摆手向客人示意坐到唯一的空椅子上,“这是我的秘书,尊敬的帕拉卡尔马[1]。想必您不会介意他记录我们的谈话内容吧?”

[1]佛教神职系统的名号,如同“尊敬的菩提达摩·马哈纳亚凯法师”。“帕拉卡尔马”不是姓氏或名字。“尊敬的”是名号的一个组成部分,不是外加的形容词。

“当然不会。”

摩根向滞留在小房间里的和尚点头致意。他注意到这个较年轻的和尚留着松垂的头发和络腮大胡子。这就是说,把脑袋剃光已不再是寺院的戒律。

“这么说,摩根博士,您需要我们这座山?”马哈纳亚凯法师问道。

“不敢……长老阁下。我只需要一部分。”

“世界之大,单单要这里的寥寥几公顷土地吗?”

“这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大自然的。太空梯的地球终端必须设在赤道上,而且要建在尽可能最高的地点,因为那儿空气密度低,风力稳定。”

“可是,在非洲和南美洲不是有更高的山吗?”

一切又得从头开始——摩根懊恼地想。根据多年经验,他知道要同外行人深入讨论如此复杂的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这跟对方的智力水平和关注程度毫不相干。要是地球是一个滚圆的球体,引力场没有强弱高低可言就好了……可眼下,摩根不得不耐心地进行解释:

“请相信我,我们已经详细研究了所有方案,其中包括厄瓜多尔的科托帕希火山、肯尼亚山,甚至东非的乞力马扎罗山——虽然它偏南了三度。这些地点都不错,可惜有一个致命缺陷:卫星进入静止轨道时不会精确地停留在同一地点的上空。由于引力大小的不规则性——这一点我不想细谈——它会缓慢地沿着赤道飘移。为了使我们的各个卫星和宇宙空间站保持严格的同步,只好点燃化学推进剂作些微调。当然,燃料的耗用量并不很多,可你无法保证会把一个正在飘移的几百万吨物体推回原位,尤其这还是一个长达数万公里的细梁结构。幸运的是,对于我们来说……”

“——不是我们。”马哈纳亚凯法师立场鲜明地插了一句。

“……同步轨道有两个稳定点。发射到这些点上的卫星将永远停留在那里,就好像待在无形的盆地底部一样。这两个点,一个在太平洋上空,对我们来说毫无用处。而另一个点——恰恰是在我们头顶上方。”

“可是,为什么不能稍稍偏东或偏西一点儿呢?相差几公里不会有多大影响吧?塔普罗巴尼境内还有不少山呢!”马哈纳亚凯法师毫不含糊地反问道。

“它们至少要比斯里坎达山矮一半,在那种高度上,风力是个危险要素。虽然赤道上的飓风并不多,但足以对太空梯造成威胁,尤其是在它最薄弱的点上。”

“但我们可以控制风。”

这是年轻秘书插的第一句话。摩根颇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的,但我已向季风预报站请教过,他们断言,百分之百的把握是没有的。遇到飓风时,他们认为能顺利度过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八。对于一项耗资几万亿美元的工程来说,这个数字恐怕还是小了一点儿。”

但是,帕拉卡尔马并不打算让步,“在数学中,有一个几乎已被遗忘的领域,叫作灾变理论。它可以使气象学成为一门真正精确的科学,我深信……”

“我说明一下,”马哈纳亚凯法师温和地调解道,“我这位同事在天文工作中一度颇有名气。您大概听说过乔姆·戈德堡博士的名字吧?”

摩根感到自己突然踩空了。萨拉特教授应该提醒他的!随后他想起来了,萨拉特教授确实曾闪着欣喜的目光,叫他“当心法师的私人秘书——他是个挺了不起的人物”。

摩根不知自己的脸颊是不是在发烧,但见尊敬的帕拉卡尔马,又名乔姆·戈德堡博士,正用一种显然不太友好的神情望着他。他本打算跟质朴幼稚的和尚们讲讲轨道稳定性的问题,但没准儿,马哈纳亚凯法师就这个问题所听到的情况汇报比他自己知道的还多。

至于戈德堡博士,摩根记得很清楚,全世界学者对他的看法属于两个阵营——一派人认为他肯定是疯了,另一派则并不完全相信这一点。

戈德堡曾是最有发展前途的青年天文学家之一,可是五年前,他却突然宣布:“既然星际滑翔器已经卓有成效地摧毁了所有传统宗教,我们终于可以严肃认真地研究一下神的概念了。”

此后,他便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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