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四部 高塔 34.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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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那么一个时期,频频更换通讯录成了每一个文明人的日常琐事。随着通用代码的问世,现在再也没有这种必要了,因为只要知道某个人的终生身份号码,就可以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找到他。即便不知道号码,只要提供大概的出生日期、职业和其他几项细节,标准检索程序通常也能相当快地查到对方的身份号码。(不消说,假如姓名叫史密斯、辛格或穆罕默德之类的,查起来就麻烦了。)

全球信息系统的发展还淘汰了另一项令人讨厌的差事。要庆祝朋友的生日或者其他周年纪念日,现在只要在名字上加一个专用记号,其余的事就可以由家用计算机去操办。到了喜庆的日子(除非程序的编制出现某种愚蠢的错误,这也是常有的事),合乎礼仪的电文便会自动发到指定地址。收件人可能会怀疑他屏幕上通篇热情洋溢的贺词全是出自电脑的手笔——名义上的发件人已多年没想到他——然而这种情况还是受欢迎的。

这项技术虽然免除了一整套事务,却带来了更费力的工作,其中最重要的也许要算“个人关注事项”的设计了。

现在,多数人在新年或者生日时更新“个人关注事项”的内容。摩根的一览表包括五十个项目,他听说有人列出了一百项。他们只好把全部醒着的时间都用来同洪水一般涌来的信息搏斗了。当然啦,也有许多人喜欢把自己的操纵台调成优先自动接收各种不可思议的新闻,比如:

恐龙蛋的孵化

圆变成四方形

大西洋神岛[1]重新浮出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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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再临

尼斯湖水怪的捕获

世界末日

[1]或译作亚特兰蒂斯岛,希腊神话中的岛屿。据柏拉图的著作记载,该岛位于今西班牙以西的大西洋上。因岛民桀骜不驯,宙斯下令将此岛沉入大洋。此神话见于柏拉图所著《会饮篇》。

通常,出于自我中心论和职业上的需要,用户们会按自己熟悉的专用名词顺次编写程序表。摩根也不例外,在他自编的程序表中,以下各款是不同寻常的:

轨道塔

太空塔

地球同步塔

太空梯

轨道梯

地球同步梯

有了这份程序表,可以保证他能及时了解到大约百分之九十与设计方案有关的新闻报道。绝大部分消息没有多大意义,有时他怀疑是不是值得搜寻这些节目,但是真正重要的信息也需要通过这个渠道获得。

当摩根注意到控制台上“待收新闻”的警示灯在闪亮时,他还睡眼惺忪,床还没有缩回到中等大小套房的墙里。他同时按下“咖啡”和“读出”两个按钮,做好收听当天重要新闻的准备。

“空间轨道塔倒塌”——收音机播出了新闻的标题。

“继续搜寻吗?”控制台问。

“当然。”摩根回答。他顿时清醒过来了。

在以后的十秒钟内,读着屏幕上显示的文字,摩根从不相信变成了愤怒,接着又陷入焦虑不安之中。摩根立即把全部信息转发给沃伦·金斯利,并且注明:“请用最快的速度同我取得联系。”然后,他坐下来用早餐,可他仍然怒气冲冲。

将近五分钟以后,金斯利出现在屏幕上。“嗨,万,”他用无可奈何的幽默口气说,“咱们应该看到自己福星高照哇。那个家伙花了五年功夫才找上咱们。”

“这等荒谬的事我闻所未闻!但咱们还是不理睬他为妙吧?回答的话,只能帮助他在新闻媒体上抛头露面、出尽风头——反而正中其下怀。”

金斯利点点头,“这是上策,暂时别理他。咱们不应做出过于激烈的反应。而且,那家伙说的可能还有一点儿道理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摩根的语气显然相当恼火。

金斯利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他不再拐弯抹角了。

“除去技术上的原因,还存在心理上的问题。请考虑一下这个,万。我到办公室见你。”

屏幕暗了下去,摩根心里略有几分闷闷不乐。他已经习惯于听到批评意见,并且知道应该怎样做出反应。与势均力敌的对手进行针锋相对的论战时,他还常常从中感觉到乐趣,偶尔输了也很少感到扫兴。可眼下要对付唐老鸭却不那么容易……

当然啦,唐老鸭不是那家伙的真名实姓,他真名唐纳德·比克斯塔夫,性情乖僻,愤世嫉俗,处处与人顶牛,因此总使人联想到20世纪那个虚构的角色。他获得过数学博士学位(胜任,但缺少才华),仪表堂堂,有柔和悦耳的嗓音以及不可动摇的自信心——他认定自己有能力对任何一门理科学科发表高见。摩根愉快地回忆起,自己一度前往皇家科学研究所认真倾听过这位博士的一堂公开课。课后他差不多明白了超限数的特性,差不多记住了一个星期……

不幸的是,比克斯塔夫不清楚自己的弱点。确实有一帮忠实的狂热仰慕者收看他的信息——在先前的时代,他会被称为科普工作者——但批评他的人更多。持善意的人认为他受的教育超过了他的智力所能接受的水准,其他人则称他为瞎忙的白痴诸如此类的。

摩根心想,可惜不能把比克斯塔夫和戈德堡-帕拉卡尔马锁在同一个房间里,否则他们会像正负电子一样互相湮没——一方的天才抵消另一方根深蒂固的愚蠢。诚如歌德所哀叹的,那种顽固不化的愚妄连神明都无能为力。如今神已无处可觅,摩根只好亲自担起这副重任,斗一斗愚顽——而且他崇拜着一个鼓舞人心的先例。

近十年来,摩根有四个“临时”的家,其中一个便是这间饭店客房,这里挂着几幅图片,最显眼的一幅是伪造的照片,但拼凑得天衣无缝,令有些来访者甚至不敢相信。画面突出表现了一艘蒸汽机船,形体甚为优美,堪称是现代船舶的始祖。站在船边码头上的人正是万尼瓦尔·摩根博士,他举目望着油漆船头上的涡卷装饰。几米之外,用探询目光望着他的是伊桑巴尔·金德姆·布律内尔[2]——此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嘴巴紧紧叼着雪茄,穿着一身皱巴巴溅满泥点子的衣裳。

[2]英国工程师,19世纪最杰出的发明家之一,设计了横跨埃文峡的克利夫顿吊桥(1829~1831,完成于1864)和泰晤士河上的亨格福德吊桥(1841~1845)。1837年,他设计出第一艘横渡大西洋的蒸汽机轮“大西”号,1843年设计出第一艘螺旋桨蒸汽机远洋轮“大不列颠”号,1853~1858年造出双层铁壳体轮船“大东”号。三艘船下水时都是世界上最大的船舶。“大不列颠”号现在保存在英格兰西南部港口城市布里斯托尔。1833年布律内尔任大西铁路总工程师,首先采用宽轨铁路(轨距七英尺),他一生共负责建造了一千六百多公里铁路。

照片上的一切都相当真实。摩根确实站在“大不列颠”号旁边,那是直布罗陀大桥竣工的次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摄于布里斯托尔。但照片中的布律内尔却是1857年的人,他在等待着一艘更著名的巨轮下水,那艘船的厄运即将使他不幸身亡。

照片是祝贺摩根五十寿辰的礼物,也是他最珍惜的私藏之一。

他的同事有意用这幅画开个知心的玩笑,因为摩根对这位19世纪最伟大工程师的敬仰是尽人皆知的。然而,有时他怀疑他们的选择是否合适。“大东”号最终吞没了它的建造者。

轨道塔也有可能使他遭受同样的厄运。

不消说,布律内尔遭到唐老鸭们的团团围攻。最死乞白赖的要数一个名叫狄奥尼修斯·拉德纳的博士,他言之凿凿地证明蒸汽机船绝不可能横渡大西洋。大凡工程师都可以驳倒对方根据谬误的事实或简单的误算所提出的批评,但这位唐老鸭提出的论点颇为微妙,不那么容易反驳。摩根突然发现,他的崇拜对象在三个世纪以前面对的是与他十分相似的境况。

他的藏书少而精,都是无价之宝。他伸手取出其中或许是最常阅读的那一本——罗尔特著的经典传记《伊桑巴尔·金德姆·布律内尔》。匆匆翻过翻旧了的书页,他很快找到了唤起他回忆的那一部分内容。

布律内尔规划过一条近三公里长的铁路隧道,这被批评家们称为是一种“骇人听闻而且怪诞透顶、极其危险并且完全脱离实际的”设计思想。批评家们说,无法想象人类能够忍受火车隆隆驶过如幽冥地府的空间所带来的磨难。“谁也不愿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头顶悬着沉重的泥土,一旦出事足以把他们砸得粉身碎骨……两列火车交会时发出的噪声会把神经震坏……没有一个乘客会被诱骗去乘坐第二次……”

这种论调是多么熟悉,这类家伙们永远信奉这样一句箴言:“前人没干过的事都干不得。”

然而,如果从概率论的角度出发,他们的话又貌似说得合情合理。比克斯塔夫先来了一大套口是心非的谦虚,声称自己不敢冒昧批评太空塔工程学方面的问题。他只想谈谈太空塔将引起的心理学问题,而这些问题可以用一个词概括——眩晕。他指出,身心正常的人都有恐高心理,这是人的本能,完全无可指责,只有杂技演员和走钢丝绳的艺人才能免受这种天然反应的支配。地球上最高的建筑物还不到五千米——但是愿意扶摇直上直布罗陀大桥桥墩的人并不多。

然而,直布罗陀大桥同空间轨道塔惊心动魄的高度相比就不足挂齿了。“谁没有在高楼大厦底下站立过,”比克斯塔夫慷慨陈词,“谁没有翘首望着建筑物陡直的外墙,而不会想象它晃晃悠悠似乎就要倒塌下来?请想象一下,这样一座高楼扶摇直上,穿过云霄,进入黑暗的太空,刺破电离层,越过所有大型空间站的轨道——不断往上升高,直到超过了通向月球的一大半路程!这无疑是工程史上的辉煌成就,但也是心理学上的一场噩梦。依我看,有些人只消思量一番便会发疯,而真正能忍受住令人眩晕的垂直上升、经过两万五千公里真空地带到达中途站的人,究竟能找到多少呢?

“有人说,普普通通的人都可以乘坐太空船飞到同样的高度,甚至更高,这种论据是站不住脚的。宇宙飞船在实质上同飞机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常人而言,即使坐在翱翔于离地几千米高空中的气球吊篮里,也不会有眩晕的感觉。但要是让他站到同样高度的悬崖边缘,您就好好观察一下他的反应吧!”比克斯塔夫滔滔不绝地讲述下去。

“之所以有这种差异,道理极其简单。在飞机上,观察者同我们这个行星之间并无有形的联系。因此,观察者在心理上同远在身下的地球是完全隔开的,不会有掉下去的念头引起他的恐惧,因此,他能够镇静地向下观看远方的景色。这种给人以镇定感的有形分离,恰恰是太空梯的乘客所缺少的。当沿着巨型空间轨道塔的陡直塔壁飞升时,可怜的乘客会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同地球之间的联系。怎样让一个没吸毒或者未经麻醉的乘客经历这段旅程呢?我倒想听一听摩根博士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摩根博士还在想着如何答复——其中的客气话不多——操纵台上的呼叫信号灯突然又亮了起来。他按下接收键。看到玛克辛·杜瓦尔出现在屏幕上,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喂,万,”她开门见山地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跃跃欲试,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同那个白痴争论。顺便问一句,你认为是某个航空航天组织唆使他干的吗?”

“我的人正在调查呢,发现什么情况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在我看来,全是他自己瞎起劲儿——那篇文章确实是他的手笔,我认得出他的笔调。嗨,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我在使劲消化肚子里的早餐呢。你认为我该采取什么对策?”摩根毫不掩饰心头的烦恼。

“太简单了。安排一次演示嘛。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假如一切顺利的话,需要五年工夫吧。”

“笑话。你已经把第一道缆绳安装好了……”

“安装好的不是缆绳,是导带。”出于习惯,摩根对玛克辛的“外行话”做出纠正。

“反正是一回事。它能承受多大的载重量?”玛克辛不打算

在术语问题上同摩根纠缠下去。

“五百吨,不能再多了。”

“真够有意思的。该有人去兜兜风了吧,我去行吗?”玛克辛提出了完全出乎摩根意料的请求。

“你在开玩笑?”

“大清早我可没兴致开玩笑。说老实话,我的观众早就惦记着您那空间轨道塔的最新报道呢!宇宙密封舱的模型是挺迷人的,可惜动不了。我的观众喜欢看行动。当然,我也是。上次咱们见面,你让我看了那些小车厢的图纸,就是工程师们要乘坐它在缆绳上——我是说导带上——跑上跑下的车厢。你管它们叫什么来着?”玛克辛的提问仍然是开门见山。

摩根的回答也很直截了当,“蜘蛛车。”

“唷,这名字真够恶心的!不过,我对它的设计还是很欣赏的。以前还真不曾见过类似的东西。你可以稳稳坐在天上,甚至坐在大气层外面,观看底下的地球——飞船可办不到。我希望能捷足先登,成为描写这个轰动事件的第一人,顺便把唐老鸭的翅膀砍掉。”

足足有五秒钟的时间,摩根默不作声地直视着玛克辛的眼睛。他看得出来,她说这些话是认真的。

“要是有那么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摩根疲惫地说,“想借此机会来个一举成名,那我还可以成全她。对你,我可绝不赞成。”

新闻媒体中这位首屈一指的大记者发表了几句不合贵妇身份、甚至缺乏绅士风度的话,这种脏话通常是不会在公用线路上传送的,“趁我还没用你自己的超级纤维把你绞死,万,”她说,“告诉我为什么不!”

“喏,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会饶恕自己的。”

“收起你的鳄鱼眼泪吧。当然啦,倘若我死于非命,为你的工程去死,那将是一大悲剧。但在你做好必要的试验而且确信百分之百安全以前,我是不会稀里糊涂去冒险的。”玛克辛丝毫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这个东西的惊险特技气息还是太浓了些。”

“正如维多利亚时代(或是伊丽莎白时代?)的人常说的——那又怎么啦?”

“你听着,玛克辛,刚刚收到了《闪电报》的消息:新西兰岛下沉了。你马上就得到演播室去。感谢你的慷慨支持。”摩根故意转开话题。

“万尼瓦尔·摩根博士——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的请求。你一定是想‘独占鳌头’。”玛克辛转而采用了激将法。

摩根摇摇头。

“这帮不了你什么忙,玛克辛,”他用挖苦的口吻说,“我感到非常遗憾,可你的机会还是等于零。”

突然之间,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自己胸前那个红色的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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