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高塔 36.严酷的天空
到了夜晚,肉眼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导带。当夕阳西沉、各种信号灯打开以后,导带便成为一条细细的、辉耀夺目的光带,它向高空射去,消失在星空之中。
它已经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奇迹。在摩根禁止外人进入工区之前,参观者的无尽人流就从来没有间断过。这些被不知是谁开玩笑地称之为“朝圣者”的人,络绎不绝地前来朝觐圣山的最后一个神迹。
他们的举动全都一模一样。首先,他们伸手轻轻碰一碰五厘米宽的导带,怀着近乎敬畏的心情用手指尖上下抚摸它。然后,把耳朵贴到它那冰冷的表面上,仿佛是希望能有幸听到从苍穹传下的音乐。有些人甚至断言,好像他们已经听到了某种浑厚低沉的曲调。当然,这是牵强附会。即便是导带自然频率的最高泛音也远远低于人听觉的音域。另外一些人离去的时候大摇其头,“说什么我也不搭乘那玩意儿上天!”可是,对于核动力火箭、宇宙飞船、飞机、汽车甚至于火车……不是也曾有人发表过一模一样的“高见”吗?
对这些持怀疑态度的人,通常的回答是,“请放心,这只不过是一些‘脚手架’——把塔引向地球的四条导带之一。当空间轨道塔完工以后,‘升天’同乘坐普通电梯上楼也就没什么两样了,无非是时间长些,但也舒适得多。”
可是,玛克辛·杜瓦尔的旅行却并非如此,它非常短暂,而且不那么舒服。既然摩根最终屈从了她的要求,他只能尽最大努力确保一路万无一失。
轻飘飘的“蜘蛛车”是一辆原型试验车,它的外形活像机动的吊椅。事实上,“蜘蛛”已经进行了十几次试验,不止一次带着两倍于它现在的载重量升到过二十公里的高处。它出现过试运行阶段常见的一些小问题,但不是什么大毛病,最后五次运行则完全没有故障。还会出什么问题呢?倘若供电中断——在这样一个用电池供电的简便系统里几乎是不可能的——重力会使玛克辛安全降落,而自动制动器会始终限制着下降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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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真正的危险是,驱动装置可能卡住,把蜘蛛车和它的女乘客困在大气层上部动弹不得。即便出现这种情况,摩根也有对策。
“只有十五公里?”玛克辛抗辩说,“乘坐滑翔机还不止这个高度呢!”
“你只带了氧气面罩,不能超过这个高度。当然啦,你可以再等一年,到那时我们会建造出装有生命维持系统的运行车辆,你要爬多高都行。”
“干吗不用太空服?”
摩根不肯让步,自有一番苦衷。斯里坎达山脚下备有一台小小的喷气吊车,虽然他不希望用到它,但还是让它整装待命。
操作吊车的人技术高超,惯于执行各种奇特的任务,一旦玛克辛受困,他们可以毫不费劲儿把她抢救出来,即便二十公里高空也不在话下。
但目前没有一种车辆能到达这个高度的两倍去营救她。超过四十公里就是无人区——对火箭来说太低,对气球来说则太高。
当然啦,从理论上说,火箭在燃尽所有推进剂之前可以在导带旁边悬留短短的几分钟。但它的航行问题以及同蜘蛛车对接的问题令人捏一把汗,所以摩根不打算考虑这种空中机动操作。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这种惊险场面,他希望电视剧制片人不要自以为在这里可以捞到什么好材料,编写出扣人心弦的惊险故事。他用不着出这种风头以博得公众的喝彩。
玛克辛·杜瓦尔穿着金属箔恒温服,浑身闪闪发光,酷似南极游客。她向待命的蜘蛛车和车子周围那一群技术人员走去。她精心选择了这个时间,太阳刚刚升起一小时,斜照的阳光尽显塔普罗巴尼山水的美景。她的现场摄像师比上次那位更年轻更健壮,正为系列报道录制事件的全过程。
按照惯例,一切都已经过了精心的演习。她干脆利落地系好安全带,按下电池充电按钮,在面罩里深深吸了一口氧气,并检查了所有的电视和音响装置。随后,她像老电影里的歼击机飞行员那样,竖起大拇指发出了“起飞”信号,把调速杆轻轻向前推去。
聚集在周围的工程师们凑趣地鼓起掌来,其实,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已经不止一次地到几公里高的空中去“溜达”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点火!起飞!”蜘蛛车开始庄严地升空了,运动速度大概跟维多利亚一世统治时期的铜制鸟笼式电梯差不多。
这很像是在乘坐气球飞行。不费力气,寂静无声。不,不是完全没有噪声——玛克辛听得见电动机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为紧扣在导带扁平表面上的复式驱动轮提供动力。她没想到,蜘蛛车一点儿也不晃动,也没有振动。她沿着攀升的那条神奇的丝带尽管纤细,却像钢筋一样强固,至于运动的稳定性,那是由车子的陀螺仪来保证的。要是把眼睛闭上的话,你满可以当成自己是在已经建成的空间轨道塔内飞升。不过,她当然不愿闭上眼睛,有那么多东西要看,要了解。她还可以听到许多声音——声音的传导简直好得令人惊奇,连下面的谈话声都清晰可闻!
她向万尼瓦尔·摩根招手致意,接着寻找沃伦·金斯利。奇怪的是,她竟找不到他。他扶她登上蜘蛛车,现在却不知去向了。她想起他直言不讳地承认——有时简直就像故意吹牛皮——世界上最优秀的建筑工程师害怕登高……每个人都有某种秘密的或者不秘密的恐惧。玛克辛实在不喜欢“蜘蛛”这个雅号,她想给自己现在乘坐着向天上飞去的机器起个别的什么名字。其实,世上真正叫她害怕的竟是胆怯而无害的章鱼,尽管她潜水时三天两头碰见它。
这时可以看见整座圣山了,只是从正上方无法估计它的真正高度。修在山坡上的古代梯道,看上去好像是弯弯曲曲的平路。梯道周围荒无人烟,一段山路甚至被倒下的树木挡住了——三千年后的大自然仿佛已经发出了警告:它很快就要收回自己的领地(指三千年后地球将因太阳“生病”而进入新的“冰河期”)。
玛克辛让一号摄像机对准下方,开始用二号机遥摄。一幅幅画面掠过监视器屏幕,先是田野和森林,接着是远处拉纳普拉雪白的圆屋顶,再接着是内陆海深色的水域,然后出现的是亚卡加拉山……
她把镜头推近魔岩,只能依稀看见覆盖整个山顶表面的废墟的模糊轮廓。镜壁仍然处在阴影中,女神画廊也是如此——从这么远的地方当然不可能看清她们的真面目。但是游乐园的布局,连同园中的水池、人行道和四周宽阔的护城河都清晰可见。
那条细小的白色羽状水柱使她一时迷惑不解,但她很快就明白,她俯瞰的是卡利达萨向神明挑战的另一个象征——他所谓的“天堂的喷泉”。真有意思!要是国王看见她正不费吹灰之力地飞向他幻想中的天国,又该做何感想呢……
自从她上次同拉贾辛哈大使谈话以来,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她一时心血来潮,接通了拉贾辛大使别墅的电话。
“向您致意,约翰。你喜欢亚卡加拉山的俯瞰景观吗?”
“早安。这么说,您总算把摩根给说服了?感觉怎么样?”拉贾辛哈问道。
“心旷神怡——这是唯一准确的字眼。我所领略到的真是无法形容——我在旅行中乘坐过所有的交通工具,但是都跟乘坐这玩意儿的感觉不可同日而语。”
“‘安然飞渡严酷的天空……’”拉贾辛哈顺着玛克辛的话意吟诵了一句诗。
“这是谁的作品?”
“20世纪初的一位英国诗人。”拉贾辛哈答道,“完整的句子是:
我不在乎你是架桥跨越大海,
还是安然飞渡严酷的天空……”
“我完全安然。现在我看得到整个海岛了,甚至看到了印度海岸。我的高度是多少,万?”玛克辛同摩根之间的通信是始终保持畅通的。
“大约十二公里。剩下的行程还有三公里。你的氧气面罩有没有戴牢?”摩根那边立即传来了答话。
“没问题。我希望它不会挡住我的声音。”
“别担心——你的话仍然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还有三公里。”
“贮氧柜里还有多少氧气?”
“很充足。如果你要上升到十五公里以上,我就用超驰控制器把你送回地面。”
“完全正常。祝贺您的设计——顺便祝贺你——这是一个绝妙的观景台。你可以让顾客排队参观。”
“这一点我们已经想到了——通信卫星和气象卫星部门已经在投标了。我们可以把他们喜欢的任何高度的中继站和传感器让给他们,这对减轻我们的税金负担着实可以帮点儿忙。”摩根不无得意地说。
“我能看见你了!”拉贾辛哈突然叫了起来,“我用望远镜看到你了。现在你挥挥手……那儿怎么样,不会寂寞吧?”
双方难得地沉默了一阵子,接着玛克辛·杜瓦尔平静地回答:“不像尤里·加加林那样寂寞,他当初比我要足足高出两百公里呢。万,你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新事物。天空可能还是严酷的,但你把它驯服了。可能有些人永远无法面对这种交通工具——我为他们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