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一份署名“听雪楼”的契约,他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
自从逃出生天,靠着雷氏秘传的绝技,集结起自己的势力以来,他从来没有熄灭过心中复仇的火——在一年前,听雪楼发生内乱,二楼主高梦非和萧忆情同门师妹池小苔叛变时,为了趁机诛杀萧忆情、他就曾经不记报酬地派出风雨杀手介入。可惜的是最终萧忆情那一方计高一筹,高梦飞死,池小苔被囚,叛乱完全失败。
连那样重要的人物背叛、那样周全的计划都无法扳倒听雪楼,那么光靠他一人之力更加无法杀死萧忆情——这一点,作为杀手之王的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只有忍耐。
他守住了秘密。直到如今,听雪楼那边一定还以为自己率领的风雨组织是唯利益是从的吧?所以,虽然知道风雨曾经加入过楼中内乱,还是发来了寻求合作的契约。
哈哈……有谁知道、今日的秋护玉就是当年那个雷楚云呢?
连那个舒靖容也绝对料想不到,昔日她一念之仁放过的、认为只是一个公子哥儿的家伙,并没有横尸街头,反而成了今日黑道里最大势力的首领吧?
如果知道了,她会不会后悔呢?
虽然说是救他一次就恩怨两清,实际上,他却是被她救过两次的。 不出所料,那一次她擅自放走了他,引起了听雪楼主的不满和追究,舒靖容和萧忆情在密室激烈争执后,听雪楼发出了格杀令,派出吹花小筑里的七杀手在中原范围内对他进行追杀。那一个月的时间他颠沛流离,象老鼠一样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然而在某一夜,在偷偷去拜祭全家的时候,他还是被发现了。
“放开他。”在杀手们正要割下人头回去复命的时候,听见了冷冷的命令——冷月下,一身绯衣的女子,就这样负手握剑,站在乱坟堆里,一字字下令。
“靖姑娘?” 众人惊呼,迟疑着,“可是楼主吩咐……”
“楼主那里,我自己会去负责。”她的声音冷酷,“再不滚开,我就要动手杀人了!”
她仰头望月,手中的血薇剑闪动着点点血光。
“遵命。”七杀手终于被这个楼中女领主的气势慑住,放开了他,纷纷离去。
恢复自由的他再次扑到了那些墓碑前,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地看着碑上的名字:雷震天、雷震宇、雷周氏、雷楚玉、雷咏絮……一排排刻着的,全部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亲人。
他的全部亲人,都埋在这一片荒凉的土地下。死不瞑目。
“萧忆情……萧忆情!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他再也忍不住地低地啜泣,喉咙里发出了近乎野兽般低沉的吼叫——这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就算他血流干、骨成灰,他都不会忘记!
“看来我是白提醒你了。”蓦然,那个绯衣的女子冷冷出声,“我舒靖容呢?难道你忘了?——请你务必记住,杀你全家的,我也有一半。”
-落-霞-读-书luo xia du shu . com. 🍌
“不错……舒靖容。舒靖容……总有一天我要报仇!”他咬着牙,一字字说着誓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舒靖容”这三个字时,他心底有撕裂般的痛。那不仅仅是仇恨、苦涩、愤怒,更加混合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看着我,大声说!”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了他身侧,厉叱。
“我要报仇!我要让听雪楼所有人死!”他的头抵着父亲的墓碑,用尽全力呐喊,“只要活着一天,我就一定要报仇!”
“为什么不敢看我?抬头!”她忽然恼怒似地抓住了他的肩头,硬生生地掰过来,“以为救过你的命就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一样是杀人凶手,一样是手上全是你父母兄妹的血迹!如果你还是那样软弱的话,我救你也是白救,你必须要靠着仇恨的力量活下去!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几乎是失措地躲避着什么。
“为什么?看着我,大声说!”冷酷的女子并不放过他,逼迫似地命令,“听着,如今你不是雷家大少爷了!如果不自己站起来,你会比街上的狗还不如!我放你走不是想让你去做一条狗你知道吗?——抬头!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不要看!”他忽然发疯似地转身逃了出去,却被她闪电般扣住了手腕,厉叱:“给我站住!你要做逃兵么?”
“不要看我……”他有些呜咽地挣扎着,说,用力扭过头去。
然而,透过他垂落的散发,她还是看见了!
——他的脸!那几乎已经不再是一张人的脸,上面遍布的伤痕已经看不出五官的痕迹……他毁容了!
一刹间,连冷酷的她都被震住,看着眼前恐怖的面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然后,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微微地笑了起来。惨白的月光洒落下来,笼罩着乱坟岗中的美丽女子,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一个月来,为了逃避追杀……我自行毁了容。”他也不再挣扎,慢慢说着,声音里忽然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苦涩,“是的,为了活下去,我是什么都会做的——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绝对会不择一切手段来报仇的!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看着眼前的人,阿靖忽然笑了,冷冷地、然而又带着些许欣慰地笑了!
“好……我等着你来报仇!”她从怀里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金牌,扔了过去,“这是听雪楼领主的令牌,拿着它,逃出中原去关外避一避吧!七杀手如果回到楼中复命,惊动了萧忆情,你就再也没机会逃脱了。”
金牌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用力得几乎嵌入他的掌心。
不说一句话,他转身走开——然而,内心极度复杂的感受让他几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他蓦然转身,站定,看着同样已经转身离开的绯衣女子,几乎是发疯般地嘶声问,眼睛里已经有泪水,“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你不杀我!——为什么不让我干脆地恨你!”
阿靖回头,笑了一下:“因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居然有了某种奇异的光辉,让冰雪一样的脸都柔和了起来。她低声:“我和他,都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弱者必须死亡,强者才能生存——这个是我和他都认同的法则,所以,我才追随他征服天下武林。因为他是最强者,只有他才能成为这个武林的霸主。一个强者统治下的江湖,将能最大程度上的避免流血和动乱。
“但是,你的失败却是因为你的善良。如果你不救我,霹雳堂不会那样轻松地被灭门;如果你是个没有正义感的人,也许雷家还能保全下去。
“弱者必须死亡,但是,善良和正义却不能用死亡来回报——
“奇怪吧?虽然自己做不到,对于有这样品质的人我却一直深怀敬意。
“所以我放过你。虽然我知道,经过这件事,你心底里那一点真和善一定几乎全部泯灭了。但是,我毁掉了一个人,起码总得再造就出另外一个吧?”
“所以,我希望你活着,并且能够活下去。”
那是她对于他的临别赠言——也许知道或许以后再无相逢之日,这个冷漠的女子竟然破例地开口对他说了那么多话。这些话,在他以后的人生里,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不管怎么样,请务必记住你还要报仇。你的人生还是有必要继续……记住萧忆情和舒靖容这两个名字,希望有一天,你会是我对决的对手,而不是曝尸街头的流浪者。”
“后会有期。”
她冰冷中蕴涵着依稀暖意的话语,仿佛是直刺心底的利剑——在那充满绝望和狂乱的夜晚,给他的余生烙上了长长的烙印。
“舒靖容。舒靖容……”
窗外是狂暴的风雨声,不时有零落的花叶被吹进屋内。三年了,每次一到阴雨天,他脸上的伤就还会隐隐作痛,内心的伤也会渐渐撕裂。
三年来,他无数次暗中筹措着计划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杀死萧忆情——然,很奇怪,他却居然从来没有杀她的念头。虽然明白她非死不可,却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要杀萧忆情、就必须先除去舒靖容。
人中龙凤。他和她的名字,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知道她是怎样冷酷的一个女子。这三年来,他知道的更多。
听雪楼那一场内乱里,高梦非和池小苔出人意料地对萧忆情下手。叛乱结束后,遭受到兄弟和情人双重背叛的听雪楼主一时间形同废人,猜疑和厌世情绪让他接近全面崩溃。那个时候,本来是自己一举攻破听雪楼、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
可惜在那时,她却是那样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听雪楼和他,日夜枕戈待旦,拔剑在手,以至于所有各方窥探的势力无机会可乘!
她其实违背了自己的只追随最强者的信条——在那个人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候,还那样忠诚地守护着他。果然,她和他……都不是纯粹的坏人吧?
如果是,反而简单了啊……
他是应该恨她的。但是却不应该仅仅是恨那么简单。二十岁那年的深夜,满心绝望的自己,在听到她那样的话时,曾经有过失声痛哭的冲动——又如何能承认,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其实对于那个冷漠神秘的女子一直怀着怎样复杂的情愫。
那个时候他还是孩子,而二十四岁的她已经是沧桑看尽的武林传奇。然而,仅仅三年以后,他已经站到了和她一样的地位上——年龄,原来真的是和阅历是无法对等的东西。
她用鲜血和仇恨教给了他生存的信条,毁灭了雷楚云,但是却造就了今日的秋护玉。
如果不是因为复仇的信念,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绝望的深渊里挣扎上来,可是时至今日,虽然内心仍执着于这个信念,但是仇恨已经不是他人生的全部。
他已经重生。
“对不起,这次的生意我们不做。”
把信交还给来使的时候,他的声音极其平静。
听雪楼来的使者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黑道中的杀手之王,苍白了脸色,请求:“无论如何,请做一个解释罢——不然,属下回去很难交代。”
人皮面具后,秋护玉的眼睛亮如秋水,看着窗外风雨交加的暮色,沉默了许久,终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袋子,把一个小金牌放了进去,交到来人手里:“回去把这个交给你们楼里的靖姑娘,她自然明白。”
“啊……秋老大原来认识靖姑娘?”来使眼睛一亮,觉得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正准备开口,却听见旁边的杀手之王淡淡、而又决然地回答——
“不。我们……未·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