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黄泉 · 2
关于那一日,他的所有记忆只是一片血红。
毫无警惕的时候,灭门之难忽然降临。周围所有同门都在不停惨叫和倒下,十五岁的少年不顾一切的挥舞着手中的剑,靠在墙角,疯狂的杀向围上来的听雪楼人马。全身十几处伤口里的血在不停的流,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会倒下去。然而他死死咬着牙,眼睛里却是类似于困兽般绝望不屈的表情——不,不能屈服!不能就这样倒下!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那些家伙……那些想剿灭天理会的恶徒就别想如愿以偿!
日暮时分,这一次进攻天理会的行动已经接近尾声,包括天理会总舵主、十二分舵主在内一干人或杀或降,战局渐渐平息,对方的人已经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和血迹——于是,这个角落里仍然在持续的战斗、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在旁观战的一位白衣公子的注意。
“顽固的孩子……”看着被围逼到了绝路、仍然负隅顽抗的少年剑客,那个白衣公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在软榻上微微咳嗽着,“天理会门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倒是难得。”
“咦,是他?”在看清那个少年的面庞之后,站在白衣公子身后的女子蓦然脱口说了一句——那是一个双十年华的紫衣女子,容色绝美,在这样的修罗场中,却丝毫不惧怕,只是镇定而娇娆的笑着,侍立在白衣公子身后。
“哦,紫陌,你认识他?”白衣公子问了一句,复又咳嗽了几声,似乎被场上浓烈的血腥味呛了一下。他身后的紫衣女子立刻俯下了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至他的呼吸再度平缓下来,才轻声微笑着答复:“是的,楼主,那个孩子,我在五年前见过……一个很有趣的家伙,没想到如今到这里来了。”
俯身为姓萧的白衣公子捶着肩背,那个叫紫陌的女子一边抬眼看着角落里将要结束的最后围剿,一边开始叙述往事——虽然是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她却说得很详细,一字一句都不曾漏过,记忆力之强令人惊叹。
白衣公子默默听着,脸上并没有丝毫表情。
激战了一个白昼之后,他已经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手里的长剑被击落,半身震得麻痹,他踉跄着靠在墙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听雪楼一个下属将利剑对着他的胸口刺了过来。
他连喘口气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了。
难道天理会,就要在今天灭亡了么?听雪楼杀入总坛,覆灭了他所效忠的组织——难道世上所有维护正道公允的东西,都无法存在吗?不,不!他不甘心!绝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在被血模糊的视野中,十六岁的他,依稀又看见了那一匹老马临死时的眼神。
在竭力血战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当年坡下那一匹老马——就算是无谓的垂死挣扎,也要在最后死的时候叫出一声来!他,决不能就这样沉默着在屠戮中死去。
“啊!”筋疲力尽的他忽然仰天大叫,蓦然跳了起来,不顾一切的抱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杀手,胡乱的张口咬了下去,如同野兽般疯狂,丝毫不顾自己此刻全身空门大露。
所有的剑,一瞬间都对着他的背心疾刺过去。
“住手。”背心刚刚觉得刺破肌肤的痛,耳边却传来了一句淡淡的吩咐。然后,他惊讶的看见所有的剑都停了下来,连被他抱住撕咬的那个人都垂下了手,不再试图将奄奄一息的他推开——那两个字,居然有这如斯的威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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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那个孩子过来吧。”那个声音在空气中传来,淡漠,然而却有难言的气势。
十五岁少年震惊莫名,他的目光从对手的肩膀上抬起,穿过了充满血腥味的空气,看见了庭院另一角、坐在梧桐下软榻上的白衣公子。
在泼天的血腥和殷红中,那个坐在碧绿桐树下的年轻人居然一尘不染,白衣似雪。眼神有些落寞,里面竟没有丝毫杀气。他看着浴血狂战的少年,摆摆手,示意属下放开他。只是一抬手,所有人都齐齐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少年被这忽然逆转的形势弄得愣了一下,咬了咬牙,拖着剑、顺着那一条通路,向那个显然是对方首脑人物的白衣公子冲去。
这个人……就是听雪楼的楼主!就是江湖传说中的萧忆情!
“楼主?”看着杀红了眼的孩子踉跄着奔过来,一侧的青衣男子有点戒备地按剑而起——孩子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他认得,就是这个青衣人,方才出手如鬼魅的杀掉了天理会中身手最好、反抗也最激烈的三堂主和七堂主!
少年默默咬牙。如今以自己的状态和水平,只怕那个青衣人一拔剑就能格杀他于剑下!
“二弟,你退下。”听雪楼主却淡然的制止了他,对浑身浴血的少年点点头:“过来。”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帮恶贼!”喘息着,他咬牙低低的吼叫,然而力气不继,步法都乱的一塌糊涂,只是拖着剑、跌跌撞撞的直奔软榻上的白衣公子。
“咳咳……别急。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再一对一的单挑,如何?”听雪楼主蓦然笑了一下,修长的眉毛一挑——那一瞬间,这个看似病弱温文的公子,眼睛深处却是雪亮的剑光。
“你、你看不起我么?”少年愤怒的叫着,挥舞着手中的剑,冲近了听雪楼的主人。然而极度疲倦之下,腿一软,他竟一头栽倒在地。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看着少年在榻前跌下去,听雪楼主眼睛里微笑的意味更深,连他身后站着的紫陌都掩口笑了起来。
饱受屈辱的他仰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们,眼神如同野兽。
“听着!”听雪楼主俯下身,托起了孩子的下颔,看着他血流满面的脸,声音凝重,“我如果看不起你,根本不会出手和你一战——这世上,值得我亲自动手的人不会太多。咳咳,你还是休息一会吧,先看着我怎么收拾掉你其他的同伴。”
于是,十五岁的他被五六柄剑逼着,坐在流满了同伴之血的地上,看着那些人清除着最后几个天理会同门。怒火在心里翻腾,他只觉牙齿都要咬碎:这些恶徒……这些恶徒!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没有天理公道了么?
才过了半个时辰,稍微恢复了力气的他就忍耐不住的踉跄而起,抬起剑,指住梧桐下的白衣公子,咬着牙,一字字道:“好了……萧忆情!滚出来我们单挑吧!”
剑尖上的血一滴滴流下来,他身上的血也在不停地往外渗,然而孩子的眼睛里却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是对于自己所执着的正义的坚定、和对于破灭自己梦想敌人的憎恨。他离开了那个田园村舍的家,闯荡江湖,不就是为了这些么?
少年死死的盯着听雪楼主。那个白衣如雪的人,虽然只是闲散的坐在那里,然而全身却散发出剑一般锋利的气息,令人凛然生畏。
“咳咳……”仿佛被他一声大喝而惊动,萧忆情复又咳嗽了一阵子,然后终于缓缓站起,来到了树下,看着少年,眼角又有笑意:“你的伤那么重,我胜了你也不公平……”
“公平?你们这些人也知道公平?!”他冷笑着问,眼里带着极度的敌视和轻蔑——连以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为宗旨的天理会都要剿灭,还说什么公平!
没有理会他的反驳,听雪楼主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这样罢——”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边的梧桐上轻轻拍了一掌。那一掌的力道似乎太轻了,树身连晃都没晃——少年正想开口讥讽,却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那一掌后,虽然这棵树的树身丝毫不动、可树枝的末梢却在瞬间一齐震动了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诡异内力?!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树叶中,萧忆情忽然负手冷冷的说了一句:“我不用兵器,也不会出手攻击你——在叶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还没败,就算我输了。”
少年怔了一下,然后眼睛里的光亮了起来:如若听雪楼主不用他的夕影刀,如果只是叶子落地那么短的时间,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能撑下来!
在回旋飘落的木叶中,少年忽然拔剑,闪电般的进攻,奋不顾身的近身搏击,几乎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杀着。仿佛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本来软弱无力的剑气忽然间复又凌厉了起来,纵横飞舞,搅碎了片片落叶,散作漫天飞尘。
果然没有拔刀,也没有反击,听雪楼的主人只是一味的回避着,身形飘忽如鬼魅。然而少年那样激烈的剑气还是让他微微咳嗽起来,在他身形一缓的同时,连刺十八剑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扑上,人和剑如同白虹般直刺听雪楼主的心口——
那几乎已经是舍身的一剑!
“好!”看见那一剑的气势,连萧忆情都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两人之间纷飞的落叶被剑气搅得粉碎。距离本来就已经很近,只是一瞬间,剑尖已经刺入了萧忆情的心口,听雪楼主的反应也快的惊人,立刻抬手挡——晚了!
少年眼睛里有火一样的兴奋光芒: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剑,已经刺入了对方的身体!虽然萧忆情抬手阻挡,然而少年的剑已经先一步穿过了听雪楼主指间的缝隙,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岁的少年一击得手,立刻合身前冲,狠狠的将手中的剑向着对方心口猛刺过去。萧忆情被他的冲力逼得往后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叶再次纷纷而下。
两个人的去势终于止住,时间仿佛一瞬间凝固。
少年用尽了全力,喘息着,看着对咫尺面靠着树干站立的白衣公子,眼睛里有复杂的光芒——他手里的剑刺入了对方心口,直至没柄。
空气陡然静了下来,遍布整个院落的听雪楼子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很快就抑止住了,再也没有人出声。二楼主高梦非在一边冷冷的扫视着全场,但是不知道为何,手一直按着剑柄,却没有拔剑。
紫陌的脸色苍白,强自镇定着看着梧桐树下的两人,全身微微颤抖。
血从萧忆情的指间缓缓溢出,顺着苍白的手指流下。剑已经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已经穿透了他单薄的身子,钉进了身后的树干上了罢?
“说过不要小看我!……你、你输了。你输了!”那一剑几乎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少年断断续续的说着,然而不知为何看着被自己一剑钉在树上的听雪楼主人,除了快意,心中居然也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失落。
听雪楼的楼主,萧忆情……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哦……是么?”萧忆情低头看看指缝间的利剑,再抬眼看着空中已经快要落尽的叶子,忽然淡漠的笑了笑。
少年大惊——因为,他陡然听出了对方声音里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他闪电般的后退,试图抽剑离开。然而,那把剑仿佛在对方的指缝间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丝毫不动!少年的脸色变了,用尽了全身力气,然而根本无法拔出剑。
来不及考虑,他松手,弃剑退开。
然而就在他松开剑柄的那一瞬间,那把剑却径直弹了起来,带着疾风反弹而来,瞬间击中了他肩头的大穴,瞬间把他打倒在地!
萧忆情站直了身子,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去一抄,挟住了半空中最后一片悠悠落下的树叶,悠然:“时间正好,不是么?”
少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神色,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怎么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不错,”白衣公子淡淡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你那一剑很快……的确刺中了我,虽然不过只刺入了一分。”
他微微抬起手,翻转过手腕。“铮铮铮”。一片金属交击的轻响,他掌心里握着的数十片利剑的碎片,在瞬间滑落到地面。
每一片,都不过一分长短。
少年忽然间明白过来:原来,那半把剑,居然就是这样在急退的过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夹为碎片!虽然剑身没入了大半,然而实际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岁的少年那刹间呆住,怔怔地看着这个文弱清秀的公子。眼前这个人的武功,是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另一种境界……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