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四篇 碧落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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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了离意,他的心思竟然瞒不了她的眼睛。

那一日,不知为何,她很早就从深山里回来,眼睛有些红,颈上那个锦囊满满的,仿佛放了什么东西进去。一回来,他就借机发作:”小吟,你这几日天天往外跑,莫非是因了嫌了我,不愿呆在这里?——如果你觉着这日子过得没有什么意思了,那么……”

“嘘。”蓦然间,正在忙碌着准备饭菜的她,忽然回头竖起了手指示意安静,唇角带着奇异的笑容,轻轻道:”江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时候了…不过待得吃完这一次晚饭,我们再说别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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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她脸上那样凄楚而奇异的笑靥镇住,一时间居然忘了要说决裂的话——陡然间,内心有不祥的预感……或许,她要作出什么事情来改变现在两个人之间的情况吧?

传说中,岭南苗疆的少女敢爱敢恨,不同于中原女子——虽然他甚至还不知道小吟是不是苗女,但是住在苗地那么久,应该多少也沾染了那种性格吧?如果她知道他已然决定要离去,那么她会不会……

他内心蓦地一惊,回头看她时,看见她雪白的手正迅速地从盛酒的竹筒上移开来。

有非常少的细微粉末,从她指间落下。

回头注意到他看着她,小吟的脸色陡然间有些慌乱。

他心里猛然一冷:那便是了……本该是如此……无论中原还是苗疆,那些女子都还是一样的!在他离去的时候,从来都是想尽了一切方法,来挽留住他,哪怕多一刻也好。中原江南的女子温婉一些,只是想用柔情来感化他游子的心性——而这个苗疆的女子,只怕是不择手段,也是要留住他罢?

那酒里,分明是她刚下过什么药——这样的举动,又岂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的手,轻轻握上了琴中那一把鱼肠剑,默默冷笑。

“江郎,多吃一些罢。”傍晚,点起了红烛,两人坐下来对食之时,她殷勤布菜,温柔可人一如往日,然而,他心底却是依旧在无声冷笑。

好,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准备如何。

“江郎,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为何而来。”陡然间,听到小吟微笑着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他只是微微一怔,便随口如一贯的调笑:“我自然是为了与你相遇而来。”

“是么?”她蓦地笑了,笑容中却有些幽怨,在红烛的映照下如同泫然欲泣,“可是,我们的时间似乎是用尽了呢……”

他又是一怔,不安的感觉愈发的重了,不等他开口问什么,已看见她拿了那一筒酒过来,倾了半盏奉上,微启朱唇,柔声道:”江郎,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请饮了这一杯罢。”

看着她递上来的酒,他的唇边忽然又露出了让无数少女颠倒的笑容来,低下头注视着她,也是柔声的问:”小吟,这酒里面,是下了降头呢、还是负心蛊?”

“啪”。不出他所料,她的手猛的一震,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江郎!”她猛然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却已经盈满了泪水,“你……”

烛静静地燃烧,居然有淡淡的香味。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清澈眼睛中难以掩饰的伤痛和无奈,本来的三分气愤也消失无踪了。长长叹息了一声,他起身,拂了拂衣襟:“小吟,这一段情缘,本是你情我愿——如今弄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即使用药留住了我,守着这样的‘江郎’,你难道会快乐么?”

看着他收起了琴,开始整理行囊,她的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失声:“江郎……你、你难道认为我会……”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低声笑了起来:“罢了……罢了!”

“是啊……你想通了么?小吟。”听不出她笑声中除了悲伤以外还有更深的含义,他回过头,平静地开口,“该放手时需放手。这样,起码日后我们回想起彼此时,脸上还会有笑容——不是么?”

“是么?”她的笑容收敛了,看着他,冷冷问,语声居然有几分尖刻和愤怒,“江郎,你是不是以前离开每一个女子时,都说过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他暗自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如此……那些女子,从来都只是这样。岂不知,她们越逼着他,他便是越走的远。他可不愿重蹈父母昔年相互羁绊一生的悲剧。

“小吟……”有些无可奈何地,他摇摇头,伸出手去轻轻抚摩了一下她漆黑如墨的长发,“我们汉人有一句古语:‘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我们好合好散,何必如此呢?”

“可你说过,你永远都爱我!”她压根不管他什么古语,蓦的叫了起来,语中几乎有哭音,“你说过的!”

他脸上笑容一敛,便不再看她,携琴提剑,走下了竹楼。他最烦哭闹纠缠的女人,于是立刻选择了片叶不沾身的走。

“江郎,你便这样走了么?”蓦然,听到她追出来,在背后唤了一声,”还未拿到你要的东西,你舍得走么?!”

他要的东西?什么东西?有些疑惑的,他在竹楼上站定了脚步,回头看着从门内抢身而出唤住他的红衣苗女。蓦然,他的手猛然震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那朵拿在小吟指间的、浅碧色怒放的花朵!那、那竟然是……

稀世之宝,踯躅花?!

颈中的锦囊已经空了下去,她挽起竹帘站在门口,手指间夹着那一朵传说中无比珍贵的奇葩,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有讽刺般的笑意:“江郎,你不远万里来到大青山苍茫海、这样处心积虑的接近我,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么?”

看着她指间那一朵浅碧色的花,他一时间竟怔住了,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

小吟越发凄然的笑了,右手抚摩着颈中的锦囊:“你知道我是苗人中司花的女侍,才这般对我好——”

“胡说八道!”终于反应过来,他蹙眉拂袖,冷哼一声,“如果要得到踯躅花,当时我杀了你、抢了去不就得了?干吗那么费力?”

她叹息了一声,点点头,看定他:“江郎,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掩饰了。”

她居然还是微微笑着,一只手拿着那朵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花,另一只手抚摩着锦囊:“你也知道,踯躅花是多么难养——其性极阴,非但花籽平日里需要由韶龄女子贴肉放置,到了播种时节、更是十有九败……你即使杀了我,夺了那花籽去,又有什么用呢?你、你那般的聪明…如何肯做这样的事情?”

说到后来,虽然在微笑,她眼睛里已经泫然欲泣,手指用力抓着栏杆,指节都有些惨白。他站在竹楼的梯子上,被她那一番话说得怔住,然而,心底里却释然,接着有同样的怒火升起,忍不住一拍栏杆,怒斥:“小吟,我虽然是浪荡子,却非那种骗子!你难道以为我——”

剑眉下,他的眼睛里也有烈烈的火,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调和她说话,然而,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负了她,最后只有一声叹息:“小吟啊小吟……罢了罢了……也由你那般看我吧,想来,我们在彼此身上,都用错了心……”

或许由于情绪的波动,他感到些微的疲惫起来,背着琴,微微摆手,苦笑着径自下楼离去。

然而,奇怪的是走不了几步就越发觉得头晕,他大惊,试着提起一口真气,居然提不上来。他陡然间明白过来,回头看着倚栏的红衣女子,目眦欲裂:”小吟,你、你……还下毒在那蜡烛里?是不是?那蜡烛里也有毒!”

看到他那样的目光,下毒的女子居然显出了有些害怕的表情,眼睛里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地滴落,赶上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颤声道:”江郎,我不是、不是想害你啊……”

“你对我下蛊了么?”他冷笑,记起了传闻中那些苗女为了防止心上人变心所惯用的手段——这个女子,居然不惜对他下蛊、也要他一生受她操纵!

他江楚歌,岂能如此活着?!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一把推开她,抽出了剑——他要杀了这个狠毒的女子!

惊呼一声,然而不会武功的她却是避无可避,剑尖从她胸口刺入,她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慌乱。看着她的眸子,那一瞬间,经年来旖旎美好的生活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的手在刹那间一软,再也刺不下去,”叮”的一声,鱼肠剑掉落在地上,他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周围漆黑的一片,耳边是连续不断的水声。

他挣扎着想起来,然而身体仿佛在深度的睡眠中,手足居然完全不听使唤,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对他下了什么毒?她做了什么?她想做什么?

“江郎……”轻轻的,听到她在身侧唤了一声,仿佛刚哭过,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真的不是想害你、也不是想给你下蛊。真的!——虽然我没有和你说我其实是幻花宫的司花女侍,但是,你也不是没有和我说起、你江楚歌是中原武林里大名鼎鼎的人物么?”

即使在昏沉中,他还是蓦然一惊——原来小吟,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江楚歌啊江楚歌,你真是昏了头,这样一个单身居住在深山里的女子,岂能是寻常?你一生风流自负,到头来,终于还是栽在了女人手上……

他想苦笑,但是似乎四肢早不听使唤,连脸部肌肉都动不了一下。

“你要的东西,我早就打算好要交给你的——踯躅花对我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一朵花,而你,却是活生生的、疼我爱我的情郎啊!”他感觉到衣襟间一动,似乎她塞了一个锦囊在他怀里,脸上陡然冰凉一片,是小吟的泪水直洒下来,“宫主给了我三粒花籽,命我在此处深山静养——本来几年了都没有动静,前些天却居然有一颗萌芽……我把它转栽到山阴,悉心栽培了一段时间,今日便是开花时分了。”

踯躅花……浅碧踯躅花。江楚歌想笑,这个无数武林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如今已经在他怀里——然而,他却毫无感觉,只是心里焦急不可方物。

如果把花给了他,小吟呢?她怎么回去交代?

他想挣扎,想把怀里的花扔回给她,然而神志清晰异常,手足却丝毫动弹不得。

“宫主每隔半年便要过来查看一次,算算时间,她几日之后便要来了——江郎呀,非是我要对你下药,如若你留在这里,遇了宫主可怎么好?”泪水一串串的洒落在他僵死的脸上,他脸上没有表情,然而炽热的泪水还是烫到了他心里,她低声啜泣,“宫主武功非常厉害,你、你又这般倔强,必然是不肯躲开她的,万一……”

小吟!小吟!小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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