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碧蚕毒 · 3
那一天的深夜,她被送回了听雪楼,在奄奄一息之际被墨大夫救回了一条命,整整三十六支银针钉入她左右双臂的穴道里,将所有的毒素都暂时禁锢。
萧停云彻夜未眠,守在她榻边,一直等到她的脉搏转为平稳,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走出绯衣楼,他只对下属说了一句话:“此事需保密,擅自外传者,杀无赦!”
血薇的主人在洛水旁遇刺的事情并没有被公开,只在听雪楼极少数上层首脑之中流传。然而,无论是北邙山四护法,总管赵冰洁,还是吹花小筑的石玉,都极大震惊——
那是因为苏微所中的,乃是碧蚕毒。
这种罕见的毒是由滇南极远处雾露河里的野生碧蚕之卵配成,剧毒无比,几十年来从未出现在中原武林。由于它的地域特殊性,几乎每个人都能隐约嗅到它背后隐藏的诸多惊人暗示:苗疆—巫蛊—针对听雪楼的力量。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蛊那一场空前绝后的搏杀。
“难道是拜月教的人?”岚雪阁里,盲眼的女子抚摸着卷宗,喃喃低语,摇着头,“不可思议……”
“孤光祭司昔年曾与萧楼主立下盟约,有生之年人马绝不过澜江,”萧停云微微蹙眉,“几十年来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诺,就在我们和天道盟斗得最激烈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落井下石,没有道理就忽下杀手。”
“当孤光祭司主持教务的时候,局面的确是这样的。”赵冰洁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书卷,喃喃,“可是,三年前孤光祭司便退隐云游,将事务完全委托给了弟子灵均——而教主明河又是一个不管事的主儿,十年也难得见她露一面。”
“你是说……”听到这样的分析,萧停云沉默下去,“拜月教内部有变,所以对我们的态度也转变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赵冰洁停顿了一下,忽地冷笑,“不过,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蚕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这等于正面和听雪楼宣战,并过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想孤光祭司教出来的弟子,未必会这等拙劣吧?”
“这也是。”萧停云沉吟,“而且,很显然,对方的目标是阿微而不是我。如果是针对听雪楼,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赵冰洁轻声反问:“如果针对的不是听雪楼呢?”
萧停云一震:“你是说,也有可能是别人想嫁祸于拜月教?比如天道盟?”
“这事颇有蹊跷,一时之间不可擅下定论。唯一清楚的是:其实这次根本不算是什么刺杀——因为对方不想杀你,也不想杀苏姑娘。”赵冰洁唇齿之间噙着冷笑,“那个刺客分明是早有准备,如果他真的要毒杀苏姑娘,之前苏姑娘喝醉的时候有的是机会,为什么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时候才下手?这岂不是选了最差的时机?”
“对!”萧停云眼神陡然凝聚,“你的意思是……”
“对方既不想杀你,也不是真的想杀她。”赵冰洁低声道,满怀疑虑,“这么做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嫁祸拜月教,应该还另有深意,可惜我还想不透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唉……现在,我们首先得确定这个暗中的对手是谁。”
萧停云苦笑:“听雪楼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范围,恐怕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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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赵冰洁只道,“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确认朋友,并不需要区分敌人。这样便可轻松许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应该是我们的朋友,这一点问题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他们两人要解药便是。”
“已经派了。但……”萧停云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怎么?”赵冰洁微微蹙眉。
“墨大夫说,碧蚕是天下至毒,以他的医术,最多也只能将其压制三个月。三个月后,毒素深入经脉肺腑,阿微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萧停云叹息,“而苗疆路途遥远,从洛阳出发取药,一来一去,绝对是来不及赶上。”
“……”这一下,连足智多谋的赵冰洁都沉默了,表情微微有些奇特。
如此说来,血薇的主人是死定了?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握紧了书卷,许久才问:“苏姑娘……如今怎样?”
“墨大夫看诊后,性命暂时无大碍,也已经能饮食起居,只是还无法运用内力和真气。”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绪很低落,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难解。”
“苏姑娘纵横江湖十年,几乎从未有敌手。忽遭逢暗算,未免有些心乱。”赵冰洁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语气,不由得叹息:“公子很担心她吗?”
“是啊,”萧停云喃喃,“我已经对她说了要娶她。可是她不肯答应……”
他没有说下去,看着赵冰洁的脸在黑暗中瞬地苍白。许久,她才勉强笑了一笑,低声道:“暂时不答应也好——万一苏姑娘过不了这一关呢?如果苏姑娘成了废人,公子还想迎娶她进听雪楼吗?”
萧停云沉默了片刻,抬起了头,用重瞳凝视着身边这个女子:“在生死关头,我曾经对阿微许下诺言,所以,无论她变成什么样的人,我都会如约娶她。冰洁,你是最聪明的人,请你谅解。”
谅解?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用手撑住了桌子。
“他们都说我有两双眼睛,是重瞳。可是,有时候我却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萧停云低声叹息,“我真是一个无用的人。我遇到很多很多的问题,却无法解答——直拖到了生死关头,才不得不给出了第一个回答,却依旧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不是正确。”
“公子,不要急,时间会给您答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唇间吐出鼓励而温暖的话语,语气却虚无,“但那个答案在前方,你必须一直往前走才能触及它——若是裹足不前,自怨自艾,那么,无论答案是如何,所有一切早已从指缝里流走了。”
她的声音柔和,却有一种宁静的力量。萧停云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你说得对,冰洁,谢谢你为我解惑。”
“不用谢,这是冰洁的荣幸。”她无声地微笑。
“真希望时间能早日给我答案。”萧停云侧过头,“可是,时间未必是万能的吧?”他转头,看了看赵冰洁茫然无神的双眸,忍不住叹了口气:“冰洁,这些年来,你帮了我那么多,如果没有你听雪楼说不定早就土崩瓦解了。可是,我却无以为报。”
黑暗中,她感觉他在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无限复杂的感慨。他的指尖掠过她的脸颊,轻轻停留:“冰洁,如果可以,我真想分一双眼睛给你——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了。”
完美无缺?
他离开后,她坐在黑暗里,想着他最后的话,抬起一根手指,在夜里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唇,眼神渐渐变幻,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当楼主离开后,岚雪阁内,又恢复了一贯的寂静寥落。
赵冰洁锁好了门,剔亮了灯盏,低下头去,摸到了案上压在最底下的一卷文书。她拨开上面沉重的文卷,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凑到灯底下细细地看——这是一本名册。上面的一个个名字,仿佛针一样地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这十几年里,一个一个地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样。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大雪的清晨,自己在洛阳朱雀大街上狂奔的模样——年幼的她早已筋疲力尽,母亲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拖着她往前跑,几次她跌倒都被恶狠狠地拖起,直跑到脚掌磨破、膝盖出血,仿佛死神就在后面紧紧追赶。
黎明前的洛阳笼罩在冬日的黑暗里,漆黑不见一丝光,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的脚步响彻空空的大街,呼吸急促凌乱。
她知道,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杀手,就在身后紧紧追随。
“快!快进去!”终于到了她们要去的地方,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门打开了一线,母亲猛然在她背后一推,“快进去,别回头!快!”
十四岁的她被猛然一推,一个踉跄,向着打开的大门直跌了进去。
在额头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双手臂伸过来,及时接住了她。那双手臂尚自稚嫩,却温暖有力——抬起头,她看到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牵着马缰和父亲从听雪楼里走出来,惊呼着伸手抱起了她。
她跌入他怀里,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耳后一声厉啸,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热辣辣的血就泼上了她的后背。
“娘——娘!”她失声惨叫,挣扎着回过头去,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那个少年松开了握着马缰的手,用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后,依然回荡在她耳侧。
那一天,仿佛是命运恩赐,在生死之间,那道门竟然对她打开了!母亲用尽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把她推了进去,从那一线打开的门缝里获得了一线的生机——她活了下来,留在了听雪楼,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地生活。
什么都很好,唯独眼睛的视力在逐步地衰减。
如今的她,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可是,只要不看,那些流出来的血,难道就会不存在吗?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闭上的眼睛,难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着她了吗?
那道门对她打开了,她进去了,以为自己从此安全。可是那些眼睛,却还是日日夜夜地盯着她!不……不不!她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
那些死去的眼睛,都不要再盯着她了!
十几年后,背后仿佛依然感觉到那种湿热,仿佛母亲的血还在流淌。赵冰洁的手微微颤抖,握紧了那一卷名单,昏暗的眼睛里露出了某种尖锐的光,抬起手腕,将手里的纸页凑近烛火——最后一个名字,是“梅景浩”。
她无声喑哑地笑了起来。
十五年了,上面写着的七个名字,终于都被一笔勾销!
火舌将薄脆的纸张迅速舔净,化为薄薄飞灰。时间漫长,黑暗无尽,原来所有的一切,那些挣扎、取舍、利用和背叛——到最后,换来的终究是一场空无。
“呵……天道盟内七大家尽数诛灭,如今连梅家也死光了,你的秘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对吗?”忽然间昏暗的室内有人在说话,轻微而冰冷,宛如耳语,“天道盟安插在听雪楼的唯一的死间,你可真是厉害啊……仅凭一个人,就覆灭了故主!”
“谁?!”赵冰洁霍然抬头,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