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二卷 金色丝线 第三章 眼福未饱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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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面对这样的怜悯同情,面对这样不折不扣的青春美貌,比面对所有这些人更觉尴尬难堪得多。仿佛他是站在自己坟墓的边缘,和她遥遥面对,霎时间,所有惊讶好奇的注视,都难以使他鼓起勇气保持镇静。他的右手急急忙忙把他前面的药草分成了想象中的花园内的一些花坛;他努力控制和平稳自己的呼吸,使得双唇不住颤抖,那双唇的血液霎时间都敛回了心头。那些大绿头蝇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

“马奈特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个犯人吗?”

“见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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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儿?”

“在刚才提到的那只邮船上,先生,而且是同一个场合。”

“你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年轻小姐吗?”

“噢!十分不幸,我就是!”

她那带着同情的惋惜语声让法官那不很悦耳的声音压下去了,法官带着一股狠劲说:“回答向你提出的问题,不要加以任何议论。”

“马奈特小姐,过海峡的时候你和这个犯人交谈过吗?”

“谈过,先生。”

“回忆一下谈的什么。”

在一片沉寂之中,她开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这位先生来到船上的时候——”

“你是指这个犯人吗?”法官紧锁双眉问道。

“是。法官大人。”

“那就说犯人。”

“这位犯人来到船上的时候,他注意到我父亲,”她满怀深情地把眼光转向站在她身旁的父亲,“他非常疲乏,而且健康状况十分不好。我父亲那么衰弱,我怕他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就给他在甲板上靠近舱房梯子的地方铺了一个铺位,我就坐在他旁边的甲板上照看他。那天夜里,除了我们四个人,甲板上没有别的旅客。这位犯人心地那么好,请求我允许他告诉我,怎样比我所安置的能更好地让我父亲避开风雨。那时我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也不懂得在我们驶出港口的时候风向如何。他替我安置好了。对我父亲处在那种情形下,他表现得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周到,我肯定他是感觉到我父亲那种情形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开始一起谈天的。”

“让我打断你一会儿。他是独自来到船上的吗?”

“不是。”

“多少人陪着他?”

“两位法国先生。”

“他们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了吗?”

“他们一直商量到最后一会儿工夫,直到那两位法国先生非下到他们的小船上去不可的时候。”

“他们中间有没有传递什么文件,像这些图表一类的?”

“有些文件在他们中间传递来着,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文件。”

“形状和大小像这些吗?”

“可能,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虽然他们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声说话。因为他们站在舱房梯子顶上,好借那儿挂着的那盏灯的光亮。灯光很暗,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我听不出来他们说的什么,只看得见他们在看文件。”

“现在说说犯人谈的话,马奈特小姐。”

“这位犯人对我是开诚布公的——这起因于我当时无依无靠的处境——正像他对我父亲是好心、善意和很有帮助的一样。我希望,”她潸然泪下,“但愿我今天不是对他以怨报德。”

绿头蝇又嗡嗡起来了。

“马奈特小姐,如果说这个犯人不能完全理解你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提供证词——你有义务提供——你必须提供——你无法逃避提供的责任——那么在场的人当中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作如是想了。请继续往下说。”

“他告诉我,他是为办一件精细微妙而又复杂棘手的事情才上路的,办这种事情可能会让人遇到麻烦,他因此才用化名旅行。他说,这件事情曾经让他在几天之内到法国去了一趟,而且可能在将来很长时期里还得让他不时往返于英法之间。”

“他说到有关美国的什么事情了吗,马奈特小姐?说详细些。”

“他想给我解释清楚那场纷争(6)是怎样引起的,还说,就他判断英国方面是错误而又愚蠢的。他还开玩笑地加了一句,也许乔治·华盛顿几乎会像乔治第三(7)那样名垂青史,不过他那样说的时候毫无恶意:那是笑着说的,而且是为了消磨时间。”

(6) 指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

(7) 乔治第三,见第1卷第1章注。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主要演员在表演极其精彩的一场戏时脸上强烈突出的表情,会让观众无意之间跟着模仿。她提供这些证词的时候,眉宇之间显出焦急难耐而又专心致志的表情,而在她中途打住等法官记录下来的时候,她就注意观察原告和被告辩护律师对这些证词的反应。法庭各个部位旁听的人也都有同样的表情,甚至于使得这里绝大多数人的前额仿佛都成了映照这个证人的一面面镜子,这时,法官从他的记录上抬起头来,对有关华盛顿的异端邪说目瞪口呆。

检察总长先生向法官大人表示,他认为,为稳妥与程序健全起见,有必要传这位年轻小姐的父亲马奈特大夫。于是他给传了起来。

“马奈特大夫,认一认这个犯人。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是他到我伦敦寓所来访的时候。大约三年或是三年半以前。”

“你能证明他是和你同船的人,或是说说他和你女儿谈话的内容吗?”

“先生,我都不能。”

“有什么特别值得提出的理由,足以说明你做这两件事都无能为力吗?”

他低声答道,“有。”

“你曾经很不幸地在你本国未经审判,甚至未经起诉,就受到长期囚禁,是吗,马奈特大夫?”

他用一种感人肺腑的声音答道,“长期囚禁。”

“刚才谈到的那个时候,是你刚刚获释不久吗?”

“他们告诉我是这样。”

“你对那段时间的事什么也记不得了吗?”

“记不得了。从某个时候——我甚至一点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我给囚禁起来,我就干了做鞋这一行,到后来我发现我和这儿这个亲爱的女儿一起住在伦敦,对中间这段时间,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等仁慈的上帝使我恢复了各种能力的时候,她已经和我很亲了,可是我简直无法说清,她是怎样和我变得很亲的。我对这个过程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检察总长先生坐了下去,这对父女也一起坐了下去。

于是这个案件出现了异常的转机。眼前的目标是要证明,这个犯人五年以前在十一月份一个星期五的夜间和某个尚未查到的同谋一起,坐上了去多佛的邮车,而且深更半夜在一个地方又下了邮车,作为一种障眼法,他没有在那里停留,而是从那里又往回走了十几英里,到了一处军队驻扎地兼修船坞,并在那里搜集情报。一个证人被叫了起来,他证明这位犯人刚好在查问的那个明确无误的时间,在那座军队驻扎地兼修船坞的城镇里一家旅店的咖啡厅等另一个人。犯人的辩护律师盘问了这证人,但毫无结果,只问出他在其他任何时候都未见过此犯人,这时,整个审问过程中一直都望着法庭天花板的那位头戴假发的先生在一个小纸条上写了一两个字,搓成纸卷,扔给了这位律师。紧接着,在下一个间歇,律师打开纸条,然后极其注意并充满好奇地仔细看了看犯人。

“你再说一遍,你十分肯定那就是这个犯人?”

证人十分肯定。

“你从没见过任何很像这个犯人的人吗?”

证人说没有见过像到使他会弄混了的。

“好好认一认那位先生,我那位饱学的法界同行,”他指着刚才扔纸条给他的人,“然后再好好认一认这个犯人。你怎么说?他们是不是彼此很像?”

尽管他这位饱学的法界同行(8)外表落拓懒散,不修边幅,姑且不提酗酒纵饮,但当不仅证人,而且在场的每个人都得到提醒而对他们加以比较的时候,这两个人彼此之间那分毫不爽的相像令他们着实吃了一惊。辩护律师要求法官命令他那位饱学的法界同行把假发摘掉,法官大人不很痛快地同意之后,这种相像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法官大人问斯揣沃先生(犯人的辩护律师),他们是否要接下去审问卡屯先生(他那位饱学的法界同行的姓氏)的通敌问题?但是,斯揣沃先生回答法官大人不;不过他想要求证人告诉他,那种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是否可能发生两次;如果他看到了自己刚才粗心鲁莽的这个例证,他是否还那样满有把握;在已经看到这种例证的情况下,他是否还那样满有把握,等等等等。这样一来的结果是:这证人就像陶土罐子一样打得粉碎,他在这件案子中的作用被砸成了一堆废料。

(8) 此处“他这位饱学的法界同行”似有双重含义:1.此人系狄更斯笔下的人物;2.狄更斯早年从事法律,确为其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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