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金色丝线 第十三章 不体恤者
即使西德尼·卡屯在什么地方显得出众,他在马奈特大夫家里肯定也从未显得出众。一年到头,他常到这儿来,而且在这儿总是那么一个阴阳怪气、乖张怪僻的浪荡子。他注意说话的时候,也说得很得体,可是那种对什么都毫不注意的乌云总是以命中注定、无可更改的黑影笼罩着他,很少能让他内心的光亮照射出来。
不过,他倒确实对这所房子周围的那几条大街很注意。还有铺成路面的那些无知无识的石头。很多很多长夜,在酒已不给他带来昙花一现的欢乐之时,他漫无目的、忧伤沮丧地在那儿徘徊;很多凄凉的破晓,显现出他仍然流连在那儿的孤独身影;等到最初射出的阳光,把远处教堂的尖顶和高耸的大厦那种种建筑美景照得轮廓鲜明时,那个身影依然在那儿流连,仿佛那寂静的时刻,把一些早已忘却,并难以忆及的对美好事情的感觉,带到了他的意识之中。最近,圣殿区方院里(1)那张受冷落的床同他的交往愈渐稀少;而且,他常常一头倒在这张床上还没过几分钟就又起身,在那附近徘徊。
(1) 圣殿区里有很多方院、花园,为学法律的学生及律师等法界人士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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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里有一天,斯揣沃(在通知了他的黑背豺“他已经把这桩婚事更妥善地考虑了一番”之后)把他那份体恤带到了德文郡(2)去了,而在伦敦老城的花木那点残韵余香还足以使罪大恶极者向善,使病魔缠身者健壮,使垂垂老迈者年轻之时,西德尼的脚步仍然在那些街石上踯躅。他的脚步开始时犹豫不决和漫无目的,渐渐因为一种念头而变得带有活力了,而且随着这个念头逐步形成,这脚步就把他带到了大夫的门口。
(2) 英格兰西南部一郡。
他给引到楼上,看到露茜一个人在做活儿。以前她和他相处总有些不大自然,他靠近她的桌子自己坐下,她稍稍带有点儿局促的样子招呼他。可是,开始寒暄了几句,她仰头看他的脸,觉察到他的脸色不够正常。
“我恐怕你是不太舒服吧,卡屯先生?”
“没有。不过,马奈特小姐,我过的生活可不是有益健康的,对这样吊儿郎当的人能抱什么希望呢,或者说这种人自己又会抱什么希望呢?”
“这岂不是——请原谅,是我提起了这个话题——很可惜吗,如果你不能生活得更好点儿?”
“天晓得,这是一桩憾事!”
“那么为什么不改变这种生活呢?”
她又温和地看着他,发现他满眼含泪,感到又惊讶又难过。他回答的时候,声音里也像含着泪:
“要改变已经为时过晚了。我永远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好了。我会更加沉沦,还会每况愈下。”
他把一只胳膊肘支在她的桌子上,用手蒙着眼睛。然后是沉默,只有桌子在颤动。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变得这样软弱,因此很为他难过。他并未看她就知道她会这样,于是说:
“请原谅我,马奈特小姐,我想到要跟你说的话就泄气了。你肯听我说吗?”“只要这些话对你有好处。卡屯先生,只要这些话会使你更愉快,就会让我非常高兴。”
“你给我这么亲切的同情,愿上帝保佑你!”
过了一小会儿,他把脸露出来,沉着坚定地说:
“听了我的话别害怕,对我说的任何事情别畏缩。我像一个年纪轻轻就夭折了的人,我一辈子一直都会是这样。”
“不,卡屯先生。我肯定你一辈子最好的年华还在后面,我肯定你会完完全全无愧于你自己。”
“让我说无愧于你吧,马奈特小姐,虽然我更清楚地知道——虽然在我自己卑微的内心不可思议的深处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忘了这点!”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他谈到对自己已经绝望,这使她放宽了心,也使得这次交谈与任何其他可能会有的交谈都截然不同。
“如果以前真有可能,马奈特小姐,你对现在你看见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正如你所知,他是一个自暴自弃、疲弱不堪、酒醉昏昏、滥用生命的可怜虫——的爱以爱相报,那么他尽管会感到幸福,他此时此刻也还是会意识到,他只会把你带向不幸,带向忧愁和悔恨,使你受轻贱,使你失体面,把你和他一起拖垮。我很清楚你对我不可能有任何柔情;我对柔情也无所求;我甚至因为你不可能对我有柔情而庆幸。”
“撇开这点,难道我就不能救你吗,卡屯先生?难道我就不能将你——再请你原谅!——召回到一条更好的道路上来吗?难道我就不能用任何方式报偿你的肺腑之言?我知道这是一种肺腑之言,”在稍稍迟疑之后,她流着发自内心的眼泪很有分寸地说,“我知道你不会跟任何人说这番话,难道我不能把这件事变成有利于你的好事吗,卡屯先生?”
他摇了摇头。
“什么也变不成。不成,马奈特小姐,什么也变不成。如果你再接着听一小会儿,你所能为我做的也就都做了。我希望你能知道,你一直是我心灵中最后的一个梦。自从我看见了你和你父亲在一起,看见这个由你安置起来的这样的一个家,就把我本来以为早已在我心里彻底消失了的幻影又惊动起来了,我的颓唐消沉也就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严重程度。自从我认识了你,我一直被一种我本来以为再也不会来指责我的悔恨之情所困扰,而且一直听到过去那种我本以为永远沉默了的催我奋发向上的声音,又在对我悄悄耳语。我一直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要重新振作,重新开始,去掉懒散放荡的习惯,继续进行那已经放弃了的奋斗。这是一场梦,完全是一场梦,到头来是一场虚空,只剩下那个做梦的人还躺在原来的地方,但是我希望你知道,这梦是你激起的。”
“这场梦什么也没剩下吗?噢,卡屯先生,再想想!好好想想!”
“不会,马奈特小姐;从头至尾我始终知道我自己完全不配。而我一直还是情不自禁地,现在仍然还是情不自禁地希望你知道你是以怎样一种突如其来、不可抗拒的力量点燃了我这一堆死灰,让它着起火来——不过,这火离不开它那由我本身而来的本性,什么也激不起,什么也照不亮,毫无补益,悠悠忽忽燃烧净尽。”
“这都是因为我命乖运舛,卡屯先生,才让你落得比你认识我以前更加不幸——”
“别这么说,马奈特小姐,因为如果有任何可能的话,你早已让我改邪归正了,你绝不会是让我每况愈下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既然你所说的你那种思想状况多少是受了我的影响——如果我能说清楚的话,我的意思就是这样——难道我就不能运用这影响来为你效劳?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能力来为你做点好事?”
“我现在所能做的最好的事,马奈特小姐,我已经到这儿来完成了。让我在我那陷入歧途的余生,终生终世永志不忘我曾对你倾吐积愫;而且直到此刻在我身上还剩有一点使你尚能为之悲叹、怜惜的东西。”
“我怀着最大的热诚全心全意地一再请求你相信的是,你是可能有更好的前程的。卡屯先生!”
“再也别请求我相信这个了,马奈特小姐,我已经试验过自己了,我知道得更清楚。我让你苦恼;我很快就要说完了。在我回顾今天的时候,你是不是可以让我相信,我生平最后的一番肺腑之言是紧藏在你那纯洁无瑕的胸中,而且它是在那儿独自安卧,不会由任何人分享?”
“假使这会使你得到安慰的话,那是可以的。”
“甚至你至亲至爱的人也不会?”
“卡屯先生,”她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停了一下才说,“这秘密是你的,不是我的;我答应要珍重它。”
“谢谢,我再说一遍,愿上帝保佑你。”
他把她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嘴唇上,然后向门口走去。
“马奈特小姐,别担心我还会对你再提这些话,我决不会再提了。哪怕是我死了,都不会比这更保险。在我死的时刻,我要把这个美妙的回忆视为神圣而珍藏——还要因为它而感谢和祝福你——那时我就会想起,我最后的自我剖白是对你作的,而且我的名字、过错和不幸都恬静地安息在你心中。除此之外,我祝愿你心境轻松愉快!”
他的样子和往常迥然不同,再想到他是如此自暴自弃,而且日复一日压抑、沉沦得那么厉害,露茜为他难过得哭了,他停步回头看着露茜。
“别不安!”他说,“我是不配得到这样的感情的,马奈特小姐。再过一两个小时,那种我虽然看不起,可是又向他们屈服的下流伙伴和下流习惯,就会让我变得比随便哪一个沿街爬着走的下流坯都更不配得到像这样的眼泪。别不安!不过,在我内心深处,我对你要永远是我现在这种样子,尽管在外表上我还会是你在此以前所一向看到的那种样子。我对你所做的倒数第二个请求就是,你得相信我这一点。”
“我会的,卡屯先生。”
“我最后的请求就是这一点;在提出这个请求的同时,我还要为你辞去你的一位客人,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和他之间没有一点意气相投之处,而且在他和你之间还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知道,说这个毫无用处,可是它发自我的心灵深处。为了你,也为了你的任何亲人,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我的命比较好的话,如果我有什么机会或是能力作出牺牲的话,那么我心甘情愿为你和你的亲人做出任何牺牲。尽可能把我记在心里,请你在寂静无人的时候想着,我在这件事情上是热切真诚的。总有一天,那一天是不久就要到来的,那时在你身上会结成新的纽带——那纽带会把你更加深情、更为有力地联结在你使它如此生辉的那个家上——那是永远使你神采俊逸、欢欣愉悦的最珍贵的纽带。噢,马奈特小姐,在一个幸福父亲面孔的小照仰望着你的脸的时候,在你看到你自己光彩照人的美丽形象跃然重现在你膝下的时候,请你常常想着有这样一个人,他为了保全你身边一个你所钟爱的人的生命,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说,“别了!”说了“最后一次愿上帝保佑你!”然后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