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风踪雨迹 第一章 秘密监禁 · 3
他现在遭到的危险,比他离开英国的时候就越来越明显的危险要大得多,这一点他现在当然明白了。他四周的危机在迅速加深,而且会越来越迅速地加深,这一点他现在当然也明白。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如果他能预见这几天之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就不会作这番旅行了。然而,根据最近这个阶段的情况来想象,他所担忧的事情还没有达到就要出现的那种严重程度。前途尽管令人忧心忡忡,但是因为还未见分晓,所以模模糊糊地怀着懵里懵懂的希望。令人恐怖的屠杀日日夜夜接连不断,时针在表盘上只不过再转几圈,这种屠杀就要给赐福的收获季节抹上大块血迹(7),而这远远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之外,仿佛是千百万年以外的事了。对那个“新近出生名为吉洛汀的厉害女性”,他或者一般老百姓,恐怕连其姓名都还不知道。马上就要发生的那些可怕事情,此时在要做那些事的人的脑子里,可能都还没有想象出来。那些事情在一个高贵心灵的朦胧思想当中,怎能占有一席之地呢?
(7) 1792年9月2—6日,法国革命政权曾进行一次大屠杀,后世称为“九月屠杀”。
他预感到他将大有可能,或者说肯定无误,在监禁中遭受不公,饱尝艰苦,而且要和妻女活活拆散,不过,除了这些,他并没有明确地害怕什么。他心里想着这些事情——怀着这种心情进入一座阴森可怖的监狱场院,已经是够受的了——来到了拉弗斯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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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面孔浮肿的人打开了结实的便门,德发日就把“逃亡贵族埃弗瑞蒙德”交给了他。
“活见鬼,这号人还有多少呀!”面孔浮肿的人喊道。
德发日也不管他喊叫,拿了收条就和他的两个爱国伙伴退回去了。
“我还得说,活见鬼!”剩下狱吏和他老婆的时候,他喊着,“还有多少呀!”
狱吏的老婆对他这个问题未作回答,仅仅说了一句,“人得有耐性,我亲爱的。”她打铃后,三个狱卒应声而入,附和她这种观点,有一个还加上了一句,“为了对自由的爱”;在这种地方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像是下了一个很不恰当的结论。
拉弗斯监狱是一个阴暗的监狱,又黑又脏,里面还有一股人睡过后发出的可怕臭气。在监狱中昏睡发出的这种难闻气味,在所有这些无人打扫照看的地方都会极其迅速地散发出来,这也真是奇怪!
“又是秘密监禁,”狱吏看着字条,咕哝了一句,“就像我这里还没胀破了似的!”
他很烦躁地把字条插在铁签上。夏尔·达奈等着他再高兴一点的机会,足足等了半个小时的工夫,他时而在这间结实的拱顶屋子里来回踱步,时而坐在一把石头椅子上休息;不管是在哪种情况之下,总想让这个头头和他的下属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等着。
“来!”头头终于拿起一串钥匙说,“跟我来,逃亡贵族!”
在监狱里昏暗的光线中,他的新看管陪他走过走廊和楼梯,一道道门铿锵响着在他们身后上了锁,最后他们进入一间又宽又低的穹顶屋子,里边男女犯人混杂拥挤在一起。女的坐在一张长桌子旁边,有的读书,有的写字,有的编织,有的缝纫,有的刺绣;男的大部分站在她们的椅子背后,或在屋子里到处游荡。
这个新来的人本能地把犯人同可耻的罪恶和丢人联想在一起,于是在他的伙伴面前退缩了。可是,他们却全都立即以当时所知的各式各样礼节和现实生活中动人的优雅与谦和姿势起身相迎,使他经过那番如在梦中的长途骑马旅行之后,进一步陷入梦境。
这种温文尔雅全部笼罩在监狱里的动作规矩和阴暗气氛之中,令人感到那么陌生难解;他们所处的不宜居住的肮脏、悲惨的环境,使他们都变得那么光怪陆离。夏尔·达奈感到仿佛置身于死人堆中了。全都成了幽灵!美丽的幽灵,庄重的幽灵,优雅的幽灵,高傲的幽灵,轻浮的幽灵,机智的幽灵,年轻的幽灵,年长的幽灵,全都在等待着把他们从荒凉的此岸发送出去,全都把他们那到达此地时就已死亡并因而改变了的眼光转向他。
这使他惊得呆若木鸡,那狱吏站在他身边,其他狱吏四处走动,如果说他们是在履行日常公事,他们表现出那副样子也算很得体了,可是,现在有那些忧心忡忡的母亲和如花似玉的女儿们在那儿——有那些风骚女郎、年轻美人儿和成年妇人影影绰绰的形象在那儿——相形之下,他们的样子就显得粗鄙不堪了,这样一来,这些幻景所构成的虚实颠倒的情况,就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真是,全都是幽灵。真是,那如在梦中的长途骑马旅行是一场步步加重的大病,最后竟把他带到这些沉郁幽暗的幻影之中来了!
“我以难友之名义在拉弗斯狱中欢迎足下,深感荣幸,”一位文质彬彬,气度不凡的先生走上前来说,“对足下蒙受灾难,驾临吾侪,谨致慰问,并祝此一灾难早得善终!如在他处,动问足下尊姓大名、身份地位,当属冒昧,此间则另当别论,不知足下以为然否?”
夏尔·达奈打起精神来,尽量以他所能寻思到的恰当字眼,对他的询问予以答复。
“但我希望,”这位先生目光追着从屋里走过去的狱吏头儿说,足下并非属于秘密监禁之列?”
“我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不过我听到他们是这样说的。”
“唉,多么可怜!我们对此深以为憾!但请振作精神;我牢中也有许多人初为秘密监禁,但为时不久。”随后他又提高嗓门加上一句,“我深怀悲痛通知诸君——秘密监禁。”
夏尔·达奈穿过屋子,走向狱吏正在那儿等着他的一扇栅栏门,这时响起一阵表示同情的窃窃低语。还有许多声音——其中出自女子那种轻款深情的声音更为清晰——给他祝福和鼓励。他在栅栏门口回转身来,报以衷心的感激;狱吏用手关上了栅栏门,于是这些幽灵幻影就永远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这扇小门开在一座通到上边的石头楼梯上。他们走了四十级以后(这位只当了半小时囚徒的人已经数过了),狱吏打开了一扇低矮的黑门,他们进门走入一间单人牢房。
“你的,”狱吏说。
“为什么我单独关押?”
“我怎么知道!”
“我能买笔、墨水和纸吗?”
“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有人会来看你,那时你可以问他们。现在,你可以买饭,别的不行。”
这间牢房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领草垫子。狱吏出去之前,把这些物件还有四面墙壁大致检查了一遍。他这样做的时候,这个囚徒靠着他对面的那面墙,脑子里盘旋着一种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他觉得这个狱吏的脸上和身上都那么臃肿不堪,看起来竟像是一个淹死泡胀了的人。狱吏走了以后,他仍在胡思乱想,“现在我给扔下了,仿佛我已经死了似的。”然后他停下来,低头瞧那草垫子,怀着厌恶的心情背转身去,心想:“死了以后,这个躯体首先就停在这些到处乱爬的小虫当中。”
“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五步长四步半宽。”这囚徒在牢房里走来走去,数着它的尺寸,而这城市的吼声又响起来,像一声声闷鼓,配上汹涌咆哮的声浪。“他做鞋,他做鞋,他做鞋。”这囚徒又数着尺寸,加快了脚步,想把他的思想从刚才不断重复的那句话中拉开。“小门关上了,那些鬼魂不见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样子像是一位夫人,穿着黑衣服,依着窗口的斜墙,她的金黄头发微微闪着光亮,她看起来像……让咱们再骑着马往前走,看在上帝分上,穿过那人人都未睡觉、灯火辉煌的村子!……他做鞋,他做鞋,他做鞋……五步长四步半宽。”这些断断续续的意念从他脑海深处翻腾上来。这囚徒越走越快,固执地数了又数;而这城市的吼声却变成了这种情况——它仍然像一阵阵闷鼓声滚滚而来,但在那盖过闷鼓之声的浪潮中,伴有他所熟悉的悲泣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