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体 · 一
我是学医的,我认识柳青是在我人体解剖考试之前。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感觉烦闷,我没有理由还在这个地方呆着,我想离开。
考试前的宿舍没法呆,我决定离开。
三天之后要考的人体解剖是最艰涩的医学基础课。不是因为理论深奥,而是因为没有理论。没有人能告诉你为什么只有人能直立行走。为什么人要长两支胳膊,一根阴·茎而不是相反。袋鼠和蛇就有两根阴·茎,一根自娱,一根娱人。一根家里,用一根外边用。一根平时用,一根节假日用。没有道理,就像没人会告诉你,人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没有道理,就是这样。好些人长大了,不是因为想明白了,而是因为忘记了。好些文明产生了,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而是因为编造了什么。大多数的道理都是编出来骗你上套的,千万别信。比如教科书会告诉你,人之所以会直立行走,是因为古人总想能把手解放出来摘果子。而另一种离经背道的说法是,人之所以会直立行走,是因为古人总想能一边行走一边自·慰。古时候,人们过着群居的同性恋生活。男性三、五成群到森林里虎口夺食,女性一边唠叨一边在营地周围捡能够吃的草根、树皮。在那个时候,你很难找到正当而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让心仪的对象与她们的群体暂时分开,与你幽处。就像一年级的小学生很难让老师相信,他没来上课是因为第四次死了舅舅。而且,干燥、平坦、隐蔽而又安全的幽会场所并不充足,往往已经被同伴占据。开辟新的地点有常常充满危险,高·潮之前尽情嚎叫,结果发现野猪正用它幽怨的绿眼睛看着你。就像你想在大学校园里找一个合适的角落,结果发现在任何一个角落,都有睡在上铺的兄弟在乱扯同桌的你的小衣。总之,古人需要一个简便而优雅的方式自·慰。他们后足着地,前足伸展,头脑中充满想象。他们够呀够呀,终于有一天,他们够着了,心花怒放,手获得了自由,人类可以直立行走了。古人解放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两只手,之后的历史证明,这种解放具有高度前瞻性。两只手对古人好处不多,但是对现代人意义重大。想象力严重缺乏的现代人,多出来的一只手可以控制一本色情杂志或是鼠标。
我认为自·慰假说成立的可能性更大,古人总是很纯洁的,自·慰的吸引力比摘果子大多了,古人不会不好意思听从心灵的召唤。猴子不能直立行走,摘果子比人能干多了,如果假定人类比猴子进步,摘果子假说很难成立。但是要猴子自·慰必须像要小便似的坐下,远远没有人类潇洒气派。
在我们这所著名的医学院里,人体解剖是用英文讲的。
“要知道,百分之五十医学专业词汇是解剖词汇。如果你们用英文学好这门课,以后就能很轻松地和国际接轨,阅读专业文献、和国际友人交流就不会有太多语言障碍了。”白先生用英文说道。白先生说英文像金鱼吐水泡似的,是一种生理需要。教他的英文老师,国共和谈时是美国人的翻译官,他学英文的同学,逃到台湾的,都挂了将星。他执意留下救死扶伤,从解放后到四人帮,自己先后死了三回。白先生是这门课的主讲,他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他十四岁开始抽纸烟,二十四岁开始教解剖,今年他六十二岁。一手黄,一手白,无论黄白,都不是肥皂洗得掉的颜色。
“那我们就可以当假洋鬼子了。”我们齐声用中文兴奋地说。
👻 落·霞^读·书-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不知道中文名词,那以后怎么给中国人看病呀?校长说我们学校是医中的黄埔,要把我们培养成医、教、研三位一体的全才,二十一世纪中国医学的领军人物。我们将来要给中国的老爷爷、老奶奶、大闺女、小媳妇看病,不能光想着出国开会、收外国药厂红包、和外国教授吃宴会呀。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呀?”厚朴是个胖子,他举手提问,胖脑门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这叫什么?”白先生指着厚朴的胖脑门,用中文问我们。
“屁股。”我们齐声回答。
“还有别的关于中文名词的问题吗?”
“没了。”
血管、神经、肌肉、骨骼。血管有分支,神经有变异,肌肉有附着点,骨骼有隆起。我们暗恨爹妈为什么把自己生成这个样子。学了这门课之后,我才开始坚信外星人的存在,人类绝对只是生命进化中的一个环节,远远没有到达终点。
生命的进化应该是螺旋状上升的,在某一点上会具有比过去某一点更高层次上的相似。一百万年后,人类没准又像低级动物一样,只由不分化的内、中、外三个胚层组成,像蒋介石教训的似的,生活简单,思想复杂。除了思考外只有两种活动:吃喝和性交。饿了吃,渴了喝,思想混乱、心绪不宁的时候就性交。到了那时候,没有人再学人体解剖了,白先生这种人被称为古人类学家,一个国家只许养俩,放在国家自然博物馆里,帮助小学生们感受人世沧桑,讲解人的由来。
其实,我们不怕考试。六岁上学,至今几乎已经念了二十年的书,有过三、四十个老师,大小百来次考试,变换花样骂过各种老师几千次祖宗。我们对考试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考试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考试会呈周期性地到来,仿佛榆叶梅开花、元旦、春节、每月的补贴。已经习惯,没有任何新鲜,可以麻木地对待,仿佛榆叶梅花开去照相、月经前买卫生巾和春梦后洗内裤。再说,我真是无所谓。
几乎从十岁以后,我就已经没有了任何竞争心。我没有学过,所以一直也不会如何和别人争,最主要的是我找不出和别人争的理由。我老妈说,我因此注定不能成为富甲一方的人物。我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一些仿佛不可或缺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孔丘没有笔记本电脑、手提电话,一样伟大。李渔没有盗版的淫秽视盘、番石榴味的避孕套,一样淫荡。没有熊掌,可以吃鱼。没有鱼,可以去天坛采荠菜。饭后没有保龄球、KTV等等娱乐,我们可以散步,体会食物在身体里被消化、吸收,然后我们大便。大便不仅仅是一种娱乐,简直是一种重要的修行方式。庄周说:“大道在于遗屎。”始祖达摩面壁九年,一次无比愉快的大便之后,达到了禅定的境界。还有很多人在大便中升天,更多的人死去。当然,这一切需要智慧。抬头望望天上数不清的星星,想想生命从草履虫进化到狗尾巴草再进化到人,再琢磨一下心中患得患失的事情,你也会有一点智慧。争斗的人,追逐的人,输的人,赢的人,都是苦命的人,薄福的人。事物的本身有足够的乐趣。C语言有趣味,《小逻辑》有趣味,文字有趣味,领会这些趣味,花会自然开,雨会自然来。如果你含情脉脉地注视一个姑娘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她会走到你身边问你有没有空一起聊聊天。
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曾经含情脉脉地看了我的初恋情人三年。初中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我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声。关于她如何美丽的传闻和《少女的心》《曼娜回忆录》等手抄本一起,在我周围流转,和做不完的习题、不断翻修的东三环路共同构成我少年生活的背景。高中的时候,她坐在我眼角能扫到的位置。如果她是一种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这样浇灌了三年,或许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如此湿润的原因。
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简直有三辈子那么长,现在回想起来,搞不清是今世还是前生。
我很难形容这三年中的心情,有时候想轻轻抱一下,有时候想随便靠一靠,最终都一一忍了,心似乎一直被一簇不旺却不灭的小火仔仔细细地煎着。听说有一道味道鲜美无比的猪头大菜,做法早已经失传,行家讲关键是火候,那种猪头是用二寸长的柴火煨三天三夜才做成的。每隔半小时添一次柴,一次只添一根柴火,三天三夜之后才熟。三年高中,一天一点的小邪念就算是二寸长的柴火,三年过后,我似乎也应该成熟了,像猪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