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阴湖阳塔 · 三
辛夷新认识了一个叫小翠的北京工业大学女生。晚上,辛夷在熄灯前和我一起抽烟,开始和我探讨小翠某些举动的暗示意义。辛夷告诉我,昨天晚上,他和小翠在图书馆前的草坪散步,小翠身子一直压着他走,几次把他拱到马路牙子上,这是什么意思。我唯恐天下不乱,说这个意思太明显了,她想你好好压她,质问辛夷为什么让机会白白错过。辛夷一脸狐疑,说他又不是流氓,他怎么能什么都懂,但是小翠下个周末还来。我说,分析的原则很简单:所有圆形的容器都解释成乳··房和子宫,所有棍状物都解释成男·根,小翠的所有行动都解释成想和你上床。我看辛夷还是一脸狐疑,从铺底下找了两本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好好翻吧,看我说的对不对”。辛夷打着手电翻了一晚上,宿舍里的所有电池让他一夜都用光了,这个混蛋怎么胡乱用眼睛也是不坏。我第二天早上小便的时候,辛夷告诉我,我的分析驴唇不对马嘴,还是弗和荣两个外国流氓分析得深刻入微,不是小翠想和他上床,而是他想和小翠上床,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顺序区别。而且根据弗氏理论,一旦他提出,小翠不会拒绝。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回宿舍,在门口等我的不是辛夷,而是黄芪,而且一个人在抽闷烟。我问怎么了。黄芪说,辛夷在宿舍里。我说那是他的宿舍,他当然可以在里面。黄芪说,小翠也在里面,他刚才不知道,辛夷也没插门,他闯进去的时候什么都看见了,辛夷对他说了一句:“你先出去。”给黄芪的感觉是,他先出去,等辛夷自己做完,就轮到他了。
我和我的女友面临同辛夷和小翠一样的问题,在北大没有安全舒适的犯坏场所。这个问题其实是所有人的问题,在北大,博士生也要两人分一间宿舍,挂个布帘,挡挡视线,其他什么都避不开,放个屁既能听见又能闻见。在北大有四件必做之事,如果不做,尽管学校让你毕业拿学位,但是群众不承认,认为你辜负了青春年少、湖光塔影。关于这四件必做的事情,有多种版本,体现不同时代民间不同的犯坏观。我在的时候,通行的版本是:第一,在塞万提斯像底下小便一次。第二,在学三食堂跳“平四”一晚。第三,在三角地用真名真姓贴情诗一首。第四,在未名湖石舫上胡搞一回。其中第四条,不是群众非要离经背道,里面饱含人民没有地方犯坏的苦闷。未名湖石舫上风很大,很容易让小弟弟中风。
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讲,这种没有合适场所的境况,促成了我们像我们祖先一样幕天席地,敬畏自然,体验户外犯坏。
我从小生长在垂杨柳,搬到白家庄上完中学又搬回垂杨柳。我家所在的楼样子古怪,长成那个样子的楼,在北京不多于五栋。我们的房子很小,后来哥哥出走了,姐姐出国了,房子就大了,我有了一间自己房间,那间房子我只让我的初恋进去过。我家虽然是楼房,但是屋里没有厕所,上厕所要到楼下,使用三妞子她家隔壁的公用厕所。从我家三楼到公厕,距离不能算近,冬天西北风吹起,感觉距离更远。我的肚子偏偏很不争气,时常闹。闹的时候,我抱着手纸卷,狂奔向公厕,样子可笑,是垂杨柳八景之一。长此以来,我尽管体育很差,但是爆发力惊人,跑百米,前五十米鲜有对手。体育老师一度认为我是棵苗子,可是总感觉我的姿势不雅,介于火烧屁股和狗急跳墙之间,其实我是满怀便意,着急下楼。我从小发誓,我长大要让我老妈老爸住上比这大一百倍的房子,里面到处是厕所。我从小就感到自己的文字天赋,我四岁时通背毛主席诗词,那是那时候街面上唯一见得着的诗词,那时候没有《全唐诗》。我四岁时在公共汽车上高声背诵毛主席诗词,背到第三首之前,总有人给我让座位。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比现在狷狂,认为四岁时背的那些诗无它,唯吹牛耳。李白无它,唯胡思乱想耳。杜甫无它,唯下死功夫耳。但是尽管我有文字天赋,我终究没有学文。靠写文章挣钱,一个厕所也买不了。然而,我老妈从小告诫我,我不应该在意房子的好坏,我其实根本不应该在意房子。《蒙古秘史》记载,我们的祖先成吉思汗说过:“有一天,我的子嗣们放弃了自在的游牧生活,而住进污泥造成的房屋时,那就是蒙古人的末日了”。我老妈告诉我,不要以为老妈是阿Q,没有葡萄说葡萄酸,葡萄不酸什么酸?我老妈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预言,我骨子里游牧民族的血将诱·惑我四方行走,旅行箱里是全部的家当,生活在边缘上,拍拍屁股明天就是另外一个地方。我一旦求田问舍,买了带好些厕所的房子,我的气数就尽了。老妈告诫我,别忘记幕天席地,敬畏自然。我让我老妈放心,天气热的时候,我抱紧我的女友,弹开她的发卡,散开她的头发,把我们俩全遮住,那就是我们的房子。天气冷的时候,我打开我绿色的军大衣,我的女友钻进来,那就是我们的房子。我的目光依旧凌厉,我的手干燥而稳定,我的肋骨依旧根根可数,我的大腿没有一点赘肉。我的气数还长。
在我女友头发的帐幕里,在我绿色的军大衣里,呆的次数多了,我渐渐领会燕园的好处,这是个易躲难找的地方。听说设计燕园的是个美国人,难为他一个外国人体会到中国古典园林的精髓,难为他在那个时代预计到后代学子户外犯坏的需要。燕园不大,但是你从任何地方,任何角度,都看不透,看不到头,让你体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燕园的地势或高或低,草木或密或疏,小径或曲或折,但是从明处,绝对看不到隐秘所在。从一个隐秘所在,绝对看不到另一个隐秘所在。告诉你,你自己本身可以很大,你怀里现在抱着的姑娘是你所能拥有的全部。据说故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不知道燕园一共有多少隐秘所在,可以让多少人同时犯坏而互不干扰。这些隐秘所在散布燕园四方,但是相对集中于临湖轩、俄文楼附近。
多年以后,我们住进到处是抽水马桶,没有苍蝇需要拍打的好房子,我们拉上厚重的窗帘,防止对面楼里那个小子用望远镜偷看。我们的老婆们坐在沙发上已经看了半小时成人录像,我们的家庭影院设备一流,但是老婆们好像还是没有什么感觉,我们老婆的眼睛只有在看见CARTIER的钻石之后变得迷离。我们冒着心脏病发作、脑中风的危险,服用蓝色小药片,涂抹印度进口神油,据说这种神油出产于百年之前,像窖藏千年的葡萄酒一样金贵,百年前还被印度得道的高僧开过光,甚是灵验。我们不经常举行这种仪式,我们觉得繁琐而乏味,好像在公司里半年一次的业绩评估。我们会想念燕园那些看得见月亮和星星的隐秘所在,那种阴阳不存在阻碍的交流,天就在上面,地就在脚下,我们背靠大树,万物与我们为一。燕园留下唯一的缺憾是,我们当中没人懂得如何叫床,我们的极·乐世界静寂一片。隐秘所在不隔声音,我们需要嚎叫,但是我们的手捂住对方的嘴。
我和我的女友最喜欢的燕园隐秘所在,在未名湖后面的五、六个小湖。那里春天有荠菜,夏天有竹子,秋天有落叶,冬天有干枯的芦苇和满湖的白茅,什么时候都没有人,月亮再亮星星再多的时候,也有隐秘的地方可以在头发的帐幕里、军大衣里仔细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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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没有想过去试试别人,看看有什么不同?我感觉你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一个初冬的夜晚,我和我的女友坐在小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后面是棵大柳树,前面的小湖结了一层薄冰。我打开我的军大衣,我的女友在军大衣里,打开她的衣服、我的衣服。她好像总有许多问题,我又没有办法和她讲逻辑,我们俩用的不是同一个体系。
“别打岔,我在考察你有哪些兴奋点,它们的相对强弱如何,你需要安静,仔细体会。其他姑娘有什么特殊,不会长第三个乳··房,第二个肚脐。即使长了,也是畸形,不看也罢。”我的手指起落,在黑暗中,我看见星火闪烁。
“我的胸罩才买三个月,就又显小了。”
“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长进,内裤还穿原来的号码。”
“你打开胸罩的动作太熟练,一只手一下子就解开了。我真怀疑你是个老手,在我这里装清纯。我的胸罩是新式的褡扣,我自己双手解,半天都解不开。”
“我还没说你呢,你还怀疑我。我刚刚完全说服自己,你不是经验丰富,而是天生安定从容。你为什么不能这样想我呢?我敏而好学。我一开始连抱你的时候手放在你身上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连亲姑娘的时候还允许使用舌头都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你身体上每一寸地方,我知道你有九处敏感部位。”
“算我说错了。别生气。我毫不怀疑你有天赋,你就是当了太监,还是能让女人到高·潮。”
“太肉麻了,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儿。但是我有本事找到你,骚扰你,让你不得安宁。你可以把我先奸后杀,但是不能始乱终弃。那不是你的出路。你如果不理我,你把呼机关掉,电池抠下来,我还是有本事把你的呼机呼响。”
“我是认命的,我认命了。我从前有个男朋友,你别浮想联翩,我和他没有任何身体接触。我那时上高中,他大我十岁,学音乐的,在上研究生。我和他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是和他分手的时候,他握了握我的手。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军校的时候,第一次见面,你笑着握了握我的手,说你叫秋水。你的手和他的手有种奇怪的相似,同样干燥而稳定,细长而冰凉。我在那个时刻感到命运,我认命了。”
“后来那个人呢?有没有到欧洲得世界音乐大奖?现在还常常通信?他长高了吗?早上吃不吃菠菜?”我问。
“我不想谈这个问题。事情已经过去了。”
“他如果抱着你,抚摸你,你会不会感觉自己是一把琴?你有九个琴键,能弹出不同强度的声音,都很动听。”
“我不想谈这个问题。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还是一窍不通。上小学的时候,音乐老师考我们认音。她先给我一个基准音,说是‘1’,然后在弹另一个音,问我是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他妈的知道是几?上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可喜欢我了,他终于找到一个五音缺的比他还多的人。他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爱上我们的音乐老师,音乐老师说,没见过五音缺三的人,有什么好谈的。我的班主任把我拉到音乐老师办公室,说,让你见识见识,这个小伙子五音缺四个,咱们还是谈谈吧。”
“我跟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女友叹了一口气,开始缓慢地亲我,亲得很深,亲得很有次序,由上到下,到很下。我只好闭嘴。
“你们干什么呢?”我听见一声喝喊,看见两道强光,是校卫队两个二狗子。他们穿着蓝色的棉大衣,戴着人造狗皮帽。
“我们在看风景。”
“又是你们两个。”这两个校卫队队员,我和我的女友见过。上次,我叫嚣要咬张校医,张校医叫来的就是这两个家伙。这两个人自以为捉奸捉双,他们重权在握,一脸得意。
“我们又没被开除,你们整天到处晃悠,自然能看见我们了。”我说。我女友暗暗拉了拉我的大衣袖子,暗示我,别和他们计较。
“你怎么这么说话呀?你要看风景,到保卫处去看吧。你们可以看一夜。”
“你们怎么让我到保卫处去呀?”我阴阴地问。我的眼睛在黑夜里放射绿光,我老妈看了都害怕。我书包里有哥哥的菜刀,好久没见血腥。我打量着那两个人,也打量这小湖周围的地形,我计算着从何处出腿,一腿一个,把这两个家伙踢到湖里去。
“天太晚了。你们该回宿舍了。这里不安全。”他们看见我眼睛里的凶光,口气软了下来。
“我们马上回去。”我女友用对待宿舍大妈的态度对那两个人说道,声音甜腻,极尽谄媚。那两个人受宠若惊,以为压掉了我的风头,屁颠屁颠地走了。
后来听说,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在燕园逗野猫,被野猫狠狠咬了一口,没及时打针,感染上了一种变种狂犬病。平时与其他校卫队员无异,月圆的时候,就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四足着地,在燕园的小径上狂奔。另一个负责在燕园家属区,收缴凶器,闹得鸡飞狗跳。第二天,传来消息,他玩弄火枪,自己打伤了自己的左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