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十五
鸿渐道:“怎么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这也不能怪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们全知道了。我们是中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度不好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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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并且是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我也知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士代民歌的作风么?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云托月。方先生你该念念爱利恶德的诗你就知道现代西洋诗人的东西也是句句有来历的可是我们并不说他们抄袭。苏小姐是不是?”
方鸿渐恨不能说:“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6离。你们内行人并不以为厅怪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只对苏小姐笑道:“不用扫兴。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说着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理会。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鸿渐略坐一下瞧大家讲话不起劲便告辞先走苏小姐也没留他。他出门后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说话触了苏小姐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访唐小姐的日子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见面以后就说:“方先生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
方鸿渐想一想笑道:“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你知道那诗是谁做的?”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诗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乐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么?”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里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理肚子里有大气应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诗还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死!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开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赶快写封信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们骂我没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么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他一个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什么《拼盘姘伴》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所说那样糟罢。也许他那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