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2
提到任性,倒使我想起我家主人由于这种任性吃了苦头的故事。本来,我那主人的本领就比不过人家,可是他偏偏对什么都喜欢弄一手。他时而写俳句〔7〕往《杜鹃》杂志上投稿,时而给《明星》杂志写“新体诗”,时而写错误百出的英文,还学过“谣曲”〔8〕,而且有一阵子,吱吱嘎嘎地拉过提琴。遗憾的是,没有一样搞出点名堂来。不过,别看他是个老胃病,一旦搞起这些名堂来,却认真极了。他在茅房里唱“谣曲”,结果前邻后舍给他起了个诨名叫“茅厕先生”,他却满不在乎,还是大唱其“吾乃平忠盛〔9〕是也”。惹得人们一听到他唱就发笑说:“快听,又是平忠盛!”也不知这位主人是怎样想的,在我住进他家大约一个月之后,他领取月薪的那天,拎着一个大包,急匆匆地回到家来。我在想他买回什么来了?原来是水彩颜料和画笔,还有华特曼纸〔10〕,看来他决心从今天起放弃“谣曲”和“俳句”专搞绘画了。果然,从第二天起,有一段时间里他每天连午觉也不睡,在书斋里专心致志地画画。但是,看他画出来的东西,谁也无法断定究竟是什么。大概他本人也觉得画得不太高明。有一天,一个像是研究美学的朋友来他家,我听见他们进行了如下的一段对话:
“实在是很难画好啊。看别人画觉得很容易,可自己一拿起笔来,才真正感到作画之难。”这是主人发出的感慨。不错,这倒是他为人诚实的地方。他的朋友透过金丝边眼镜,瞅着他的面孔说:“不可能一开头就画得很好的。且不说别的吧,像你这样闷在屋子里,单凭想象作画,肯定是画不好的。意大利大画家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说过这样的话:‘夫欲从事绘画,则须摹写自然本身。天有星辰,地有露华,上有飞禽,下有走兽,池中有金鱼,枯木立寒鸦,所有的自然,无不为一幅绝妙之图画也。’你想要画出像样的画来,不妨也试试写生如何?”
“嘿!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一点也不知道。言之有理,的确如此。”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那人的金丝边眼镜后边,分明露出一丝嘲弄般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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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日本的一种短诗,以十七字为一首。
〔8〕 日本的一种古典乐剧,中世纪由外来舞乐和日本传统舞乐融合而成。演员戴能乐面具随着伴奏表演。
〔9〕 平忠盛(1096—1153),日本武将。
〔10〕 一种英国特产的水彩画纸。
就在第二天,当我照例来到廊子舒舒服服睡午觉的时候,主人破例走出书斋,在我背后不停地折腾着。我突然醒来,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缝看看,他在干什么?原来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效法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呢!看到这种情景,我忍俊不禁,他受了朋友的揶揄后,首先拿我作模特儿,写起生来了。我已经睡足,非常想打个呵欠。但是想到主人难得这样认真地挥动画笔,如果我挪动身体,岂不对不起他?于是我尽量忍耐着,一动不动。他已经画好了轮廓,正在为我的面部着色。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只猫儿,我的确算不上俊俏。无论身材、毛色,或者脸上的眉眼儿,我决不认为自己胜过其他的猫儿。但是我生得再怎么丑陋,总不至于像主人现在画出来的那副怪模怪样呀。先说毛色就不像,我的毛色很像波斯猫,淡灰中含有微黄,而且带有像黑漆一般的花纹。这是谁都不会怀疑的事实。可主人现在涂的色彩,非黄,非黑,非灰,也非褐色。那是一些颜色的混合色,无法说出是什么颜色。尤其妙的是,画中的猫竟然没有眼睛。当然,他画的是我大睡方酣时的姿态,情有可原,但是连个像眼睛的地方都看不出,根本无法判断这是瞎猫还是睡猫了。我心中暗想:不管你怎样效法安德利亚·特尔·萨尔德,这种画法肯定是画不出名堂的。但是,他那种认真的精神,不能不令我钦佩。我本想如果可能,尽量呆着不动,但是我老早就憋着一泡尿。全身筋肉紧张得难熬,已经到了一分钟也忍不了的地步。不得已,我只好对不起了,便把两腿使劲向前一伸,把头用力向下一低,打了一个大呵欠。唉!事情既然如此,再老实呆下去也毫无意义。反正主人的计划已经让我打破了,不如趁机到房后去解决我的小急吧。我慢腾腾地走开去。于是,主人发出了失望而又愤怒的声音,在客厅里大喝一声:“你这个混蛋!”我家主人有个毛病,骂人的时候总是使用“混蛋”这个字眼。除此外,他不懂得其他的骂法,所以只好随他去骂吧。主人一点不理解我为他憋了这么久的心情,一味地骂我“混蛋”,真是太不近人情啦。而且,如果平时我趴在他脊背上的时候,他能多少给我一点好颜色看,我还可以忍受这种辱骂,可是他从未做过半点对我有好处的事儿,我解小便就被骂作“混蛋”,未免太过分啦。说起来,人类总以为自己的力量了不起,所以狂妄自大得很。如果不出现个比人更强大的东西来惩治他们,那么他们会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那就很难逆料啦。
人的任性,如果只到此为止,那还可以容忍。但我听说人干下的许多缺德事儿,远要比这个可悲得多呢。
我家房后有个十坪〔11〕左右的茶园。地方不算大,却是个清爽舒适、阳光宜人的好地方。每当家里的孩子们吵吵嚷嚷、闹得我不能舒舒服服睡午觉的时候,或者当我闲极无聊、消化不良的时候,我总是到这里来养一养我的浩然之气。十月的一天,小阳春天气,日暖风轻,午后两点左右,我吃罢午饭并痛痛快快睡了个午觉之后,为活动活动身体,便漫步来到茶园。我嗅着每一株茶树的树根,来到了西侧杉树篱笆墙下。我看见有一只大黑猫把身子压在枯菊丛上埋头大睡。我走近它,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舒舒坦坦地躺在那里,仍然鼾声大作。跑进别人家里居然这样无所谓地大睡特睡,这使我不能不为它的胆量感到吃惊。它是只无杂色的黑猫。刚刚过中午的太阳,把透明耀眼的光线投射在它的皮肤上,使它那柔软的皮毛好像闪烁着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火焰。它具有堪称猫族大王一般的魁伟体格,足足要比我的身体大一倍。我出于赞叹和好奇,忘记一切,伫立在它面前,专心一意地瞧着它。就在这时,小阳春时节微微吹拂的和风,轻轻抚弄着伸展到杉树篱笆上的梧桐细枝,稀稀落落地飘下两三片梧桐叶,落在枯萎的残菊丛中。这位大王突然睁开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比人类所珍重的琥珀还要美得多。它一动不动,并且把双眸深处射出的锐利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那窄小的额头上。它质问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作为大王来说,这样用词不太文雅,可是在那声音深处,使人感到有一种足以力挫猛犬的力量,使我颇为惶恐。我想如果不和它寒暄几句,将是很危险的。于是我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冷冷地回答道:“在下是只猫儿,还没有名字。”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心脏的确比平时跳动得厉害。他以极为轻蔑的语气说:“啥?你也是猫?真叫俺恶心!那么,你住在哪儿?”那口吻简直是目中无人。“我就住在这个教师的家里。”我答道。它接口说:“俺就料到是这么回事。看你瘦得皮包骨的样子!”真不愧是个猫大王,态度趾高气扬,语气咄咄逼人。从它的谈吐来看,总觉得不像是良家豢养的猫儿。不过,看它那油光滑亮、肥肥胖胖的体格,似乎吃的是珍馐美味,日子过得相当红火。我不由得问道:“那么你是什么人呢?”“俺是人力车夫家的老黑!”他昂然自豪地回答。提到车夫家的老黑,这一带无人不知,那是一只野性十足的猫。但是正因为它是车夫家的,便处处逞强好胜,毫无教养,所以谁都不大和它来往。它是个谁都敬而远之的家伙。我一听到它的名字,便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同时又对他有点轻蔑之意。我首先想到要试试它不学无术到何等程度。于是,我和它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我问道:“你说说,车夫和教师到底谁了不起啊?”
老黑答道:“当然是车夫强大喽。瞧你家主人,瘦得皮包骨啦。”
我说:“你真不愧是车夫家里的猫儿,看上去相当壮实有力哪。看来你生活在车夫家里,一定是吃好饭好菜喽。”
老黑说:“你瞎说什么!俺不管走到哪里,决不会在吃的上面犯愁。你这家伙也别光在茶园里转来转去,不信跟在俺后边试试,保你不出一个月,就会胖得认不出来了。”
我说:“这事以后再拜托吧!不过,我总觉得在住宅方面,教师家总比车夫家宽敞呀。”
老黑说:“傻瓜!房子再大,能填饱肚皮吗?”
〔11〕 1坪约合3.3平方米。
看来,我的话好像惹得它很不高兴。它频频抖动着那尖削的耳朵,粗鲁地走开了。我和老黑以后成为知己,就是从这一次相识开始的。